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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夏】将灭止生(原著背景/高专双教师IF/R)【4】

梗概:作为入学不到半年的高专一年级生,虎杖悠仁等三人没料到会有一个从未见过的特级术师在他们的下个任务中同行。而他们更没想到这个有着奇怪刘海的家伙会全然无视任务内容,直接把他们给带进了薨星宫的本殿里。


前文:第一章 特级 | 第二章 谎言   第三章 虚实


……



第四章 | 绺裂*

(*当玉石或翡翠有绺或者裂,意味着有瑕疵,降低其价值。)



 

2006年6月初

 

 

 

意识逐渐恢复的过程,就像是从沼泽里被一根绳索套紧了脖颈,不得章法地被往上拖拽,然而夏油杰的身体却非常沉,像一具尸体那样被引力所束缚,重重地、无止尽地朝地下坠。两股不可抗的力量将迫使他本能地挣扎,他的肺部被体内的骨头和血肉不停地挤压着,在窒息般的眩晕中终于吐出了一口气。

 

死一般的寂静消失了,而因此停滞的世界也开始转动。

 

血液从他的胸腔里怦怦地运转起来,如重新启动的重机械,推搡着血流涌向他的喉咙。内部的噪音和外面模糊不清的动静愈发地嘈杂,锤击着他的太阳穴,咚咚地,似同山崖上空洞的回音在他的脑袋里作响,无休止地延绵着,仿佛有谁抓着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往墙壁上砸。

 

骤然迸发的剧痛就像是一根针,毫不留情地探入他的头颅里,沿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划过。夏油杰在漫上鼻腔的腥甜中呛醒,耳朵和喉咙里宛若灌满了尖刺般的冰渣,每一下呼吸都撕扯着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翻江倒海般的尖锐剧痛则啃噬他的感知。尽管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意识在模糊的刹那,又会被近乎刺穿胸膛的痛楚而猛地拽回到现实。

 

……这是哪儿?

 

夏油杰动弹不得,身体就像是瘫痪了似的,连想要偏头去看一眼四周都难以做到。借着一点在他视野外如雾气般滚散的昏暗光线,他望见了上方那遥不可及的穹顶,没有尽头地延伸出去,钻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去。他身下透着森森冷气,浸入骨子里的冷——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开始失血过多的原因。

 

这是哪儿?这个念头仿佛隔了很远的距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个地方很眼熟,他却一时间辨别不出来。

 

上空浑浊的光雾里忽地筛下来一撮如烟般的灰尘,随即他脑后贴着的石板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咚咚地,一步一步地靠近了,阴影从声源的方向漫过他的身体,像一块浸满了水的布蒙住了他的口鼻。疼痛和疲惫极大地拖慢了夏油杰的反应速度,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瞧见一个嘴角带着伤疤的男人出现在他的头顶。

 

逆着光,夏油杰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表情和动作,只听见身侧咚地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被扔在了石板上,有冰凉而黏腻的液体迸溅到夏油杰的侧脸上,顺着他的眼角和额角缓缓地滑落。

 

“什么啊,居然还有意识吗?”

 

这个男人——夏油杰此刻应该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关心,但是这人的名字却如一根针般地扎进脑袋里——伏黑甚尔低头俯视他,神情里有了几分新奇的意味。他此时给予夏油杰的目光,和蹲在草丛里的孩子扯断了蚱蜢的后腿,想看看它究竟还能蹦跶多久的目光别无二致。一种令人生寒的天真。

 

但是伏黑甚尔的兴趣也消失的很快,他踢了脚刚被扔下的东西,嗤声道:“放心吧,虽然我还是很想再多杀掉几个术师,但是我可不打白工,该说你是幸运还是可怜呢,总之没人付钱要你的命,心怀感激吧。”

 

随着伏黑甚尔的动作,一种冷涩而发硬的触感轱辘着撞上夏油杰的手臂,就好似无意间摸到了放在地窖里的一截陈年的蜡,令人心里十分不舒服。

 

然后,雪一样无声地,一抹白色飘落进他的余光里。

 

在进入高专之前,白于他而言,也不过是种最普通的颜色。天空中飘着的云、儿时家中角落里脱落的墙皮、和衣柜里散发着洗衣粉气味的衬衫,似乎都没什么不同。

 

在见到五条悟之后,白色就变成了一个名字。

 

即使夏油杰此刻的意识与肢体动作异常不协调,但他仍然终于把自己的脑袋往右侧一点点地扳动了。

 

但是撞进他视野里的却是猝不及防的红色,扎痛了夏油杰的双眼。

 

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五条悟的白发被血浸湿了大半,黏在脸上,斑驳得看不清他原来的容貌,像是在皮肤上抹上了血涂的面具,一张脸就变得陌生。而几近阖上的双眸如有雾般的尘埃将其掩埋,变得极为黯淡。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先前被伏黑甚尔踢歪的姿势躺在地上,沉寂的目光如羽毛一样轻轻触碰到地面。

 

悟没有看向他,甚至没有动……胸膛上就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荒谬的恐惧猝然攫住了夏油杰的心脏,他的呼吸不受控地变得快而重,仿佛整个人都被安置在一个透明棺材里,头和脚都正正地顶着棺材的两头,而他身周的空气被一块块铲出,瞬间就被湿润的泥土填满了所有的空隙。

 

自打夏油杰有记忆以来,负面情绪头一回庞大到分不清究竟是愤怒还是恐惧更多,他空白一片的大脑无法做出反应,只知道自己就像是个非术师,负面情绪在凝成咒力之前,就从他的皮肤的毛孔中密密麻麻地渗出去了。霎时在夏油杰的背后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手心里也湿滑。

 

仿佛他身体的每一部分在竦然的寂静中被冻住了,只有耳朵中血液翻滚着的声音如损坏的磁带一样被金属针磨得滋滋地响个没完没了。

 

“你在惊讶什么,我不是早就说了吗?五条悟已经被我杀了。”

 

伏黑甚尔的话语炸雷似落下来,夏油杰的大脑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这条信息,潜意识已经做出了最为诚实的反应,但他此刻唯一能做到的却只是身体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或许他是想扑过去从而能够攥紧五条悟;或是想要不自量力地再对上伏黑甚尔。

 

不。不可能。他不相信!

 

“啊,说起来真是干了票亏本的买卖。你知道吗?如果是在几年前割下这家伙的脑袋的话,2亿就拿到手了。可惜那悬赏早撤了,毕竟没人愿意白白送命嘛。”用着一副惋惜的口吻,但伏黑甚尔的面上却笑得很畅怀。

 

缠在他身上的咒灵吐出了那柄天逆鉾。

 

刀刃上泛出玉一样清透的红,在伏黑甚尔的手中翻转间,泼洒出血一样的刀光,淅淅沥沥地落下,最后凝固在五条悟的那双眼睛上。夏油杰立刻就察觉到伏黑甚尔的意图,一抬眼,撞上那悬在五条悟头上的刀尖,刺得他双眼发痛。

 

“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错,五条悟死了,他的六眼也会变得一文不值,就算是挖出来做研究,最后的结论也是跟其他的眼球没什么不同。但凡事都有例外,”他冷笑一声,饶有兴趣地垂眼看向夏油杰,“而这个‘例外’肯用500万雇我在……大概这家伙死后半小时内把六眼完好无损地剜出来给他们,作为买家的五条家都没意见,我当然也乐意。”

 

……五条家?怎么会是五条家?

 

伏黑甚尔俯身瞧了夏油杰一眼,嘲弄地一笑道:“天啊,你连三大家族的真面目都没搞清楚,还跟这家伙妄称为‘最强’?真是笑死人了。”

 

他嘭地一脚踩在五条悟的头上——悟没有任何反应,他不说话,不反抗,他的脸被压向地面,扭曲,头发与脸颊上都印上污痕和鞋印。

 

夏油杰心下一震,手指用力地蜷缩起来,在石地上抠出了血痕而不自知。

 

伏黑甚尔对夏油杰的反应视如敝屣,不过是轻飘飘地扫过一眼,便继续说:“五条家曾有个六眼的术师,刚出生一个月就夭折了,传闻是某个家仆一时失手导致的。总之,五条家无法接受这种现实,于是拦下了即将送去火化的六眼尸体,试图用咒符和咒词来最大限度地缩短下一位六眼诞生的时间,谁知道呢,也许真的有用,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出手阔绰。”

 

这些话就像是一把钝斧,突然哐地一下就劈进了夏油杰的脑袋里,整个世界遽然晃上了一晃,他视野里的景象变得十分模糊。

 

“很好,真是不错的表情啊,那我就再告诉你件有意思的事吧?”伏黑甚尔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但他仍然不满意,又一次举起斧头来,“就算被判定有一级术师的水平,你和六眼也不过是还在高专读书的小鬼罢了,这种任务居然会落在你们俩的头上,不禁让人好奇,咒术界养了这么多术师难道就是为了摆在家族里当吉祥物的吗?”

 

他在暗示什么?

 

不安的寒意从对方凿开的缺口中钻进夏油杰的脑袋里,可是这极度的冰冷涌入胸口时,又像是往心脏上浇了一勺滚水。他的嘴巴颤动了一下,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仿佛身体也被涂上了一层蜡,和他身边的五条悟一样僵直在地上,动弹不得。

 

“不过谁来都一样,毕竟就连咒术界——”伏黑甚尔说到这里,怔了一下,突兀地低声笑起来,不能自已得肩头颤抖,但是一张脸却显得很冷,夏油杰只瞥了一眼,没能瞧见他的表情,那似面具的嘴巴一样完美刻出来的笑容弧度却晃了他一下,人便莫名地有些眩晕。

 

有一瞬的恍惚,不知为何,夏油杰就将笑声错认成一下紧接着一下拍击着的掌音。那快速地、整齐地又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在他耳朵里无休止地回荡着,好似在催促,又仿佛是窸窣的低语。不过须臾,一股难忍的刺痒从他的心窝蜿蜒地爬上喉咙,不上不下地堵在嗓子眼里,就要喘不上气。

 

然而,只有当他那不知何时死死挖向地面的指甲终于不堪重负地劈裂时,他才钝钝地反应过来,原来他还会有这般怒不可遏的时候。但是,为了什么?又为了谁?这种丑态像折断的骨头,暴露出来的同时也撕裂了他的血肉皮囊,再也兜不住他藏起来的失败、狼狈与不堪,哗啦啦地同五脏六腑砸了一地,多么恶心。

 

他不该是这副模样,可倘若不是这样,那理子为什么会死去?又怎么会被掌声送进用庆祝与喜悦制成的棺木里,与他们的——他的“最强”葬在了同一处?

 

事情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苟延残喘活下来的自己,究竟——

 

但伏黑甚尔好像笑够了,他挪开了踩在五条悟脸上的脚,蹲下来,极近地睨视着夏油杰。

 

“你以为在咒术界里值钱的只有六眼和咒具吗?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可是还有术式的优劣啊,谁叫另外两个家族特别重视这种东西呢?只要天生的术式足够优秀,无论要花多大价钱,那群家伙都愿意,只要可以把这种孩子买回来——这么说不是很像给畜生配种吗?但好笑的还在后面。”

 

伏黑甚尔松松地握着天逆鉾,刀尖离五条悟的眼睛极近,他垂着眼,诡谲阴鸷的目光从刀刃上抹过,缓缓地说:“被咒术界否认了的我,却否认了咒术界公认的术式顶点——六眼和无下限咒术的组合。”

 

他手腕一挑,翻转的刀身上闪过远处颤动着的烛火,随着动作的停顿,上面明灭的光也凝滞,竟似蛰伏着一双双眼睛,在电光石火间骤然尽数被惊醒,把里面同样映出的夏油杰给钉眼瞧着。

 

“如果我是个没有咒力的猴子,那么差点在我手下丧命,自称所谓‘最强’的你,又是什么?”

 

天逆鉾随着伏黑甚尔最后一个字出口而陡然刺下,刀身绽亮如惊雷前的闪电,在夏油杰的眼前炸开,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可在这一瞬间空白的脑海里却有一个念头声如洪钟,铮然一震。

 

——现在的你到底是谁?

 

他坚信不疑的正论,建立在强者与弱者的区别上,可是却被事实劈头盖脸地痛击,难道这不是正解吗?什么啊,这样岂不是会让悟那家伙更要得意洋洋——但是,悟已经死了,被没有咒力的“弱者”杀死的,额头上好大一道疤,还有从脖子如同切蛋糕一样剖开的刀痕——所以悟已经死了……不是吗?难道不是吗?

 

不,不……悟怎么可能被杀?他不会死的!那种蛮横、任性又不可理喻的家伙难道不该恣意妄为地活着吗?他难道不应该在街边顶着烈日狼狈地舔着融化掉的冰淇淋吗?难道不应该在漫天飞雪中吸着冻红的鼻头,厚着脸皮要把手塞进自己的兜里来取暖吗?

 

如果这样的景象再也见不到,他要怎么接受?

 

他胸腔纵横的刀口火辣辣地热出来,蜡一样僵硬且不协调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崩裂开了,无声无息的,燃烧着化作了一种纯粹的冲动,摧枯拉朽地席卷过他的全身,痉挛般的痛楚压过一切感官,驱使着他竟能毫无征兆地乍起,整个人朝伏黑甚尔撞去。

 

但他预想中的踢击没有落下来,刀刃也没有贯穿他的身体,仿佛他是一脚踩空了,在山中凝而不散的大雾里,从那坡上猛然滚落。然而疼痛愈发地真切,又一次的腾空与失重,则令他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整个人摔在木地板上。

 

他便醒来了。

 

进入季夏的日子,蝉鸣便多了起来,因此遵循天性而繁衍的本能,为了赢得雌蝉的青睐,便争先恐后地唱得愈发响亮,如暴雨下的浪潮,铺天盖地地扑来,隆隆地撞击在房间的窗户上。然而房间里却沉寂,只有从窗帘的缝隙中拓进来的一条光带,现出了空气中翻涌着的细碎尘埃。

 

很长一段时间内,夏油杰都只是完全静止地蜷缩在地上,呼吸从惊醒后的急促变得慢了下来。他视野里一片狼藉:椅背上搭着胡乱扔下的高专制服,被单被蹂躏成一团踢到床脚,一半都塌在地板上,拖鞋也甩得东一只西一只,分散在地上。

 

这般没收拾的房间,根本就不是夏油杰一贯的作风。

 

薨星宫里那一日的事情有时遥远的像醒来后的梦境,模糊而残缺不全,比起是记得一些细节,不如说更像是能回忆起经历那一切时而残留下来的强烈情绪。夏油杰心知肚明反复重现已经过去的事情,试图要审视每一个自己做出的决定和反应来分析得失过错只会是无用功,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了——即便是在每个夜里的梦里。

 

带有主观意识的评判已经扭曲了记忆,甚至潜意识为此捏造了不存在的对话与事态发展,而他却已经完全分辨不出真实与幻想。

 

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待到胸口前伤口的疼痛稍微平息了些,夏油杰才慢吞吞地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来,他额头抵着地板的那一块下方氤氲出一片水雾,是源于他试图张大嘴汲取氧气而呼出的。夏油杰垂着眼,无神地盯着看了几秒,才抬手将其抹去,没留下一点痕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屋外的天大亮,烈日当头,却独留这藏身在布帘后居所的一隅漆黑幽暗。

 

他的腿还有些发软,因此站起身来后,脚下有些踉跄地走进了卫生间。一捧凉水拍在脸上后,他这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不少,夏油杰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竟都觉得自己有些陌生。他两侧的黑色头发被水浸湿,黏在脸上,不知是头顶冷色的光线导致的,还是他眼下隐隐的乌青才衬得脸色的确很差,已经到了他人轻易就能看出相当疲惫的程度。

 

一套洗漱流程下来,他都心不在焉,手上纯粹是机械式动作,等擦完脸时才有些迟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完成了每一步,毕竟他正踅摸每晚都在按照不同剧情发展,但却走向相同结局的梦境——距离天内理子在他眼前被杀死已经过了一周多了,但是他并没有常常梦见她——所有令他半夜惊醒的场景,主角都是被伏黑甚尔杀死的五条悟。

 

但每一次的死亡其实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因为他并没有亲眼看见伏黑甚尔是如何“杀死”悟的,他没有质问那个男人,之后也没有过问悟。总归悟仍是活着的,甚至从这一次濒临死亡的遭遇中化茧成蝶,领悟到了之前一直未曾参透的术式,反手杀了伏黑甚尔。

 

若是无法从蛹中挣脱而出,就只会有一种结局:活活闷死在里面。

 

还好悟活下来了。

 

他完全不能想象除了五条悟活下来的结局,就连他做的梦也印证了这点,每一次到他得知五条悟死亡的时候就会戛然而止,强迫他醒过来。或许是他的意识也编造不出来更离谱的发展,更何况他无论如何也不承认那样的未来。

 

待到夏油杰打把头发扎起来,打量了镜中自己的模样几眼,认为能看得过眼后才重新回到房间。他将新换的制服穿上,一边系扣子,一边将窗帘拉开。一看外面的天色,就知道今天是他起晚了,虽然是周末,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一件稀罕事了。

 

更何况周末对术师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即使他们都还是学生,毕竟咒术界并没有“体恤”一说,尤其是现在处于诅咒开始以几何倍数增多的时节,要是正好人手稀缺,就连灰原和七海这种刚入门的一年级生也会被抓去当劳动力,因此,也断没有如果任务失败就会非常贴心地让人去休息几天来调整状态的道理。

 

他至少还因为伤势的原因休息了几天,而悟则在那次任务结束的第二天就被夜蛾正道叫走,听说是接手其他咒术师失败的烂摊子之类的。

 

他们这样的人,似乎只要还有一口气,依然得前仆后继地去袚除咒灵。

 

夏油杰以前的确对此没什么看法,顶多就是因为吞噬咒灵犯恶心,会有阵子胃口变差而已。但他绝大多数任务是和悟一起执行,基本上每一次都是速战速决,结束之后还总是利用多余的时间东跑西跑乱玩,基本没有压力。

 

但他还从没有输得这么彻底,也从来没有面临过死亡的绝境,自然在之前并不会心怀畏惧。

 

即便最后丢了性命的家伙反倒是伏黑甚尔,可发生过的事情却不会从记忆里抹除。他不是没有失败过,不过是确保他自己之后以一种理性的态度去接受,然后反思、吸取教训并且分析每一个可能导致错误发生的瞬间——但是这次他犯下的错或许太多了。

 

因自大轻敌而疏忽,如果他那个时候没有听黑井美里的话先离开的话,是不是她就不会被绑架?如果当时悟执意要守夜的时候,他坚持轮岗的话,是不是伏黑甚尔那一刀就无法伤害悟?如果天元大人直接下令让他们把天内理子带到薨星宫的话,那么之后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

 

夏油杰轻轻地阖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将其呼出,摒除了这些没有意义的杂念。

 

……没有意义吗?

 

夏油杰在屋子里换好衣服出了门,二楼的走廊空荡而安静,站在窗边放眼往下一望,底下也没见个人影。

 

他的房间是位于最里面,五条悟则住在他隔壁。因此无论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都会顺道叫上悟一起——虽然这习惯还是悟这家伙强行建立起来的,对他的冷嘲热讽和拒绝的反应从一开始就置若罔闻,还表现出一副你莫名其妙的神情——总之,他今天也下意识地停在了悟的门前,抬手敲了敲:“悟。”

 

没有回应。

 

这个点了,悟应该不会还睡着。夏油杰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又耐心地敲了两次,然而里面仍旧没有一丝的声响,这种异常本该引起夏油杰的注意,只是他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因此在走廊上白白等了半晌后,他才猛然醒过神来,从兜里翻出手机瞅了眼,不过消息通知里也同样是空白一片。

 

虽说悟一声不吭就玩消失的情况屈指可数,但每回都是事出有因——难道又有单人任务吗?

 

住所与主校之间由一条参道贯穿连通,出了药医门与山廊后再徒步穿过密林,才能进入高专里石庭的区域,而唯一的作为医疗室存在的地方就坐落在左侧。说是治疗,实际上这里在家入硝子入学之前一直被称作停尸房,轻伤自然死不了人,要是重伤的话,就算侥幸活下来,能不能坚持回到高专来处理还两说,情况危急地也就直接送去外面的医院了。

 

夏油杰爬上二层,果然看见了家入硝子正百无聊赖地倚在缘廊尽头的实木栏杆上,光明正大地点了根烟,不知在往下张望着什么,只是头也不回地抬手挥了一下,权当打招呼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在高专的地盘上禁止抽烟这条规定倒不是因为什么健康或是形象问题,主要是建筑大多都是木质,且坐落在山中,周围都是一点就着的树木,抽烟的隐患很大。当然多次明知故犯的家入硝子是完全不听,在这点上恐怕要比她同期的五条悟和夏油杰都还要更加我行我素,只是因为她的行为和态度比起那两位的显然无伤大雅,所以至今除了他和五条悟,还没被其他人发现。

 

虽说还是在读的高专学生,但是作为唯一能用反转术式治疗他人的家入硝子因为不会外出执行危险任务,又因为夏季诅咒增多导致她留在校内处理伤员和死者的时间愈发的多起来。因此这里也变成了她偶尔来偷闲的地方,毕竟除了原本当值的医师和被送过来的术师外,没人会无缘无故溜达到这里来打扰她,当然大部分时间里很是清净。

 

夏油杰走过去,也学着她的模样,双肘撑在木栏杆上,用手支着头,朝下扫了一眼,却瞧见了不远处坐落在高专内回游式河川的木质反桥上,有几个陌生的家伙行色匆匆地走过。

 

主要是那些人的衣着太过扎眼,想视而不见都不行。在高专里,无论是学生还是职员通常情况下都穿着校服,就算是同样深色调的服饰,但像几人同时身着纹付羽织袴出现的情况,夏油杰也就见过在刚入学的时候碰巧见过一次。

 

当时的四年级生有个禅院家的人,据说实力出色,还没有毕业,就已经达到了准一级的术师程度。只是并非宗家的孩子,自打出生就跟着母亲在非术师的世界里生活着,因此之前一直是被忽视的状态。得到认可后,自然有禅院家的人找来,提供了能够进入禅院家最强的一支咒术师小队——“炳”的机会。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悟当时跟竹筒倒豆子一样抖出来的,在发现夏油杰有些迟疑后,又一摆手,说这些不过是公开情报,不用在意。没过多久夏油杰就得知,五条悟虽然没诓他,但的确是少说了个限定词。

 

那就是这在三大家族里算不上秘辛,对外可就不是了。

 

也不知道五条家的人要是知道悟把自家的可能是野史也可能是真相的绝对机密,在他们深夜打游戏的时候随意拿来作角色大招解释用的奇妙比喻的话,会是种怎样的心情。

 

不过夏油杰现在自己倒是对此忽觉微妙起来,本来他先前没当回事,结果谁知道居然会在昨晚做了个跟五条家过往相关但细想又显得很莫名的梦,害得他自醒来到现在都还总有些不安,而现在居然见到了跟三大家族脱不了干系的家伙,心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不禁提起了戒备心。

 

“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家入硝子突然冷不丁地说,夏油杰扭头,看见她朝空中缓缓吹出一口白烟。

 

“不,单纯是好奇而已。”

 

家入硝子耐人寻味地沉默了片刻,偏侧过头,打量了他一眼,嗤声道:“你跟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家伙比起来,气色也没好多少。”遂甩手扔给他一袋系紧了的塑料袋。

 

夏油杰抬手接下,随口就说:“最近太热了。”他掂了掂,里面装有两卷绷带和分装的处方药,以及三天前到她这儿复查伤口恢复情况时没有出现过的白色药片。

 

“褪黑素缓释片,”家入硝子对夏油杰的说辞不置可否,她随即就又伏身回栏杆上,一如既往对其他事情都兴致索然,淡淡地说,“失物招领往里走。”

 

夏油杰不作声地瞥了一眼她身后关着的铁门,那里可是停尸房。他不知所以地说:“失物?”

 

“诶……你们没在玩猫捉老鼠游戏吗?”她拉长声音道,手指夹着烟,遥遥地在空中点了一下,目光落向远处道:“那些人来自五条家。”

 

不像加茂和禅院那两家,两所高专里都没有出现过除五条悟之外的来自五条家的学生,因此一旦破天荒地有五条家的人出现,其目的便不需要明说。夏油杰挑眉,思忖了片刻就说:“所以悟跑这儿来躲着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吵架了?”家入硝子说,但很显然并不在意始末缘由,因为她根本连个眼神都没舍得给夏油杰,直起身来就朝楼梯口方向走去,“下次把那家伙给看住了,到处乱窜,又鹊巢鸠占,我会把账都算在你头上的,夏油。”

 

夏油杰站在原地目送家入硝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转身扭开门把手,叹气道:“听到了吧。”

 

“还不是因为你睡过头了。”五条悟立刻就说。

 

夏油杰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被呛声,而是门内的五条悟正盘着腿,整个人颠倒着飘在空中,而他身周似乎也同样受到了影响,平常摆在抽屉里的纸笔和几种用来解剖的手术刀失重似的轻飘飘地四处浮动。

 

倒还是头一回见到悟这样用他的咒术。

 

“怎么藏在这儿了?”他问。

 

“老师也跟在那群家伙身边吧?”五条悟说,“如果在校门口没等到我的话,当然第一时间他会带着他们去宿舍找你。”

 

“校门口?”

 

“前天走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老师临时塞给我个大阪的支援任务,今天清晨我才坐车回来的,”因距离天花板极近,嵌在里面的长灯管映得五条悟蓝色的眼睛极白,炽日般的亮。他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好重的黑眼圈,硝子刚才给了你药,是伤口没恢复,还是没睡好?身体真的没问题了吗?”


是这样吗?夏油杰虽然面上不显,可心下愕然,怎么也想不起来前天悟有告诉过他这件事,甚至他都记不清上次跟悟见面时的情况和确切时间了。听说梦境是人自己潜意识的体现,醒来后虽然大部分都被遗忘,可总有挥之不去的似曾相识感,于是现实的认知也被干扰。

 

他按捺下不宁的心绪,淡淡地笑道:“我没事,倒是你,通宵赶路又没休息,吃得消吗?”

 

“啊,完全没关系,这两天也算是确认了一件事吧,你看,一天的时间是有限的,要怎么样才能让效率最大化呢?”五条悟拿食指和拇指作尺,说罢就缩短至一半,他的神情似乎也很忘我地兴奋起来,“只要把不必要的睡眠就好了嘛!我路上补了三个多小时的觉,就已经足够了,现在依然精神百倍哦。”

 

夏油杰蹙眉道:“可是长期以往的话……”

 

五条悟屈指敲了敲太阳穴:“别忘了我已经会反转术式了。”

 

夏油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悟那先前遮挡在头发下的贯穿伤口上,虽说正是因为成功发动了反转术式而痊愈了致命的伤势,但留下的疤痕却尚未恢复如初,一眼看上去仍然很狰狞。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但这动作却在隔着一尺的地方就猛然地滞涩,再也无法靠近半分,虽然肉眼瞧不见,但明显能够感知到强烈的阻力从四面八方挤压向他的手。

 

有多久他没有切身体验过无下限咒术了呢?夏油杰垂眼盯着那无形而永不能跨越的距离,一时间发了怔。

 

六眼外加无下限咒术被称作数百年才可能出现的组合,尽管如此却还是会有弱点。一个最简单不过但却又束手无策的缺陷,因为那是维持身体运作的基础,也就是精神力和体力。削弱它们只需要剥夺睡眠和休息的机会。五条悟曾经在这上面吃了大亏,所以现在已经着手在最大限度地减少依赖性和需求,直到短板被补齐的那一天到来才罢休。

 

明明悟在今年冬天熬夜打游戏的时候,第二天比他还喜欢赖在床上不起来,硬是要一觉睡到不得不吃午饭才肯从被窝里钻出来——那么明年呢?还会发生一样的事吗?

 

再者,相比之下的他,又该要做什么呢?

 

心念电转间,夏油杰的指尖就像被火燎了般颤抖了一下,便猝然地蜷缩回来,慢慢地攥紧了。

 

可是五条悟没能注意到夏油杰的动作,只因他在空中尝试协同他身旁漂浮着的物件与自己的行动轨迹时失败了,那些东西噼里啪啦地坠了一地,尖锐的刀尖甚至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很显眼的白色划痕。五条悟双手捧着脸,在空中悠然打了个滚,遗憾地说:“果然操控附着在其他东西上的咒力还是很难啊,杰。”

 

不消去看,夏油杰把手背到身后,扯开一个假笑道:“我不会帮你收拾的。”

 

“诶——”五条悟佯装失落,在半空中舒展开身体,灵活轻巧地落了地,恰好就踩在其中一张纸质报告上。可他连看都没看,留下半个脚印就往前走,边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那里通常会放着他的墨镜——但是这次却落了个空。五条悟这才反应过来他先前戴着的墨镜在与伏黑甚尔那一战中被损毁,而一直到今天他居然刚意识到这点。

 

夏油杰侧过头来,瞥见他的动作,也不问旁的,只说:“你备用的呢?”

 

“落在房间里了。”

 

“如果现在去拿的话,就会和那些人撞上,”夏油杰沉吟道,“不过我倒是可以派咒灵去取……”

 

“不用了,倒不如趁这个机会赶紧溜。”五条悟说。

 

夏油杰本想说差不多得了,别再逗老师和那群家伙了。可他话还没能说出口,就被五条悟毫无征兆地一把抓住了胳膊,拽着他就冲出房间。夏油杰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的步调,没想到他压根儿没往楼梯那边跑,脚下一点没刹车地勇往直前,眼看着就得从栏杆跳下去。

 

虽说在学校里的二楼要比其他类型的建筑高出一截来,但他们也不是没从更高的地方跳下去过,甚至在还因此较过劲,趁着监督不在的时候,从横滨地标大厦的顶楼跳下来,这段经历暂时略过不表,重点是还从来没这样磕绊着真要一头栽下去过,这样没准备的姿势,就算是召唤出在咒灵垫底也免不了撞出个淤青。

 

五条悟一脚蹬着木栏杆,面上咧开嘴一笑,却毫不留情地把夏油杰猛地推了下去,只是手仍然抓着他没放,于是自己也被顺势带着翻了下去。

 

夏油杰在看到五条悟脸上的神情时就打消了有所动作的心思,无奈叹息要是真要是摔了,大不了最后拿这家伙垫背。可失重的瞬间,五条悟却在最后一秒调转了他们两人的位置。

 

坠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过程却被身体的本能激得极度集中的注意力所放缓拉长。他们周围的景色蓦地就像是将画布上挤的颜料团一笔抹开。在夏油杰模糊的视野中,只有处在最中央的清晰无比,好似一个延时摄影中才能被肉眼所察觉的世界。

 

因下坠,他与悟贴得那样近,以至于那柔柔的白发数次扫过他的鼻尖。而那双眼睛宛若镶嵌在雪山中的湖,潋滟出浓烈的蓝,倒把天衬得似粗制劣造的玻璃,透着泛了色的淡。一晃神,真不知是即将摔个粉身碎骨,还是正乘风顺势踏空而上。

 

然而一个陡然的阻力从五条悟的背后轻轻地托了一把,他们下落的势头猛然停滞,但没料到惯性使然,夏油杰重重地跌进五条悟的怀里,撞得五条悟闷哼一声,而夏油杰也因额头磕在了五条悟的肩膀上而嘶地吃痛。

 

顾不上别的,五条悟揽着夏油杰的肩膀一个骨碌坐起来,压低声音急急忙忙地说:“赶紧把你登记过的能载人的咒灵拿出来!快快快——”

 

他催得急,夏油杰根本无暇思考,抓瞎地拍出一个长了翅膀的咒灵,拎着五条悟的衣领就狼狈地爬上去,脚底抹油一样地飞快往高处逃跑了。

 

面对准特级咒灵的时候也没这么慌不择路吧。

 

瞬息间他们就到了能看到大半高专的高度,夏油杰这才得空喘了口气,五条悟则毫无遮掩地在空中高举双臂,大声喊道:“逃跑大作战成功!”

 

夏油杰鬼使神差地回头,看见已经快成一个小黑点的夜蛾正道正站在他们刚刚跳楼不远处的小道上,仰头怒视着他们,夏油杰敢保证他绝对朝他们举起了拳头。

 

于是他也不禁大笑起来,和五条悟的声音一齐被风吹得很远,显得非常嚣张。

 

确认离开高专的范围且并没有人追上来后,夏油杰这才问:“所以他们想让你干什么?”

 

五条悟百无聊赖地往咒灵上一躺:“不知道。”

 

“不知道?”夏油杰问。但是这种语气并非是真的疑问,更像是重复一遍以表达威胁的意味。

 

五条悟抬眼瞅着他,竖起食指悠悠地在空中画了个圈,不紧不慢道:“肯定又是那些破事吧,伏黑甚尔虽然改了姓,但仍然是从禅院家出来的人。而恰好呢,五条家和禅院家的关系超级差,根本原因能追溯回旧到掉渣的老皇历了,很久以前俩家族长来了个决斗然后同归于尽了。”

 

夏油杰说:“也就是说,三大家族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直到被伏黑甚尔打破。所以他们是想借题发挥?”

 

五条悟点头:“没错!说不定一直都憋着一股劲等着呢。现在我们就相当于吃了无敌星*,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哦,回去之后会全部一笔勾销的。所以现在我们立刻去高尾山吧,GO!”

(*超级马里奥系列里的道具,吃了会变得无敌。)

 

“我说你啊,要是做了太出格的事情,到时候想要拒绝的话不就很难办了吗?”夏油杰的手掌轻抚过咒灵,他们便转了个弯,朝五条悟刚才说的方向飞去,“话说高尾山现在可是热门景点啊,这个时间去的话,无论干什么都要排队。”

 

“为什么要拒绝?”五条悟问,听得出是发自内心的疑惑,“在他们眼里,我可从来没有过好恶,所以就算想趁火打劫也无从下手吧。”

 

这种说法令夏油杰蹙眉,可五条悟已然低头在手机的相册里翻找到了什么:“啊对了,就是这个,我从监督们那里发现了件很有趣的事。八个小时前‘窗’在高尾山监测到曾有大量低级咒灵聚集,曾派两名二级术师前往后失去联络,然后你猜他们发现了什么?居然是咒胎这种稀罕的东西诶,一旦变成完成体可就是特级咒灵了。虽然你那条虹龙没了很可惜,不过可以在这里补货哦!要知道全日本登记的特级咒灵才不过五个,怎么样?”

 

夏油杰睃了一眼五条悟手机屏幕上明显是偷拍的照片,笃定道:“但他们把这个任务派给其他术师执行。”

 

五条悟反倒抱怨:“很过分对吧?这个任务居然交给了其他两个一级术师在今天下午执行,我们好歹也是准一级术师诶!而且就是因为年龄问题才一再把评级审查一拖再拖,那群迂腐又顽固不化得比棺材板还硬的老不死们真碍眼。”

 

可夏油杰只是一反常态地嗯了声,半天五条悟也没等到那令他耳朵都起茧的唠叨,什么注意用词和态度,总监部里的人可能已经老到只能喝稀饭了要多体谅之类的。五条悟用肩膀推搡了一下夏油杰,差点没把他给挤下去,理所应当地得到了夏油杰恼怒的目光。

 

“什么啊,难不成你还在纠结刚才的事?”五条悟盘着腿,两只手撑在膝头上,眺望向远方,毫不在意地说,“嘛,毕竟如果五条家诞生的六眼被别人掌握了个人习惯的话,是件很危险的事吧?所以没关系的,而且你知道我不会去做自己不乐意的事,对吧?”

 

夏油杰安静地盯着他看了片刻,一时间居然连一句俏皮话都想不出。

 

明明早上没吃饭,他却觉得饱胀得难受。其实哪里是无话可说,恰恰相反,不过习以为常的话到嘴边,却忽觉陌生,似乎不论是咽回去还是吐出来都不对劲。

 

他们遇见的每一件事都有解决的方法,但这次不是。显而易见不管他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现状,他没有资格也不能插手三大家族的事情,程度和他们跟老师以及辅助监督之间的小打小闹是完全不一样的。

 

更何况悟看起来并不困扰,到底源于无伤大雅还是习以为常,夏油杰其实还是想一探究竟。但就算知道了他又能如何?在毫无用处的前提下,他的行为与言语显得苍白,因此是没有意义的。

 

于是夏油杰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嗤笑着摇摇头,垂下眼盯着自己不知何时在腿上收紧了的双手。

 

高尾山在东京近郊,为了不被普通人注意到,他还特意绕了个远路,但也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如今气候刚步入夏季,天暖和起来,但还不算晒人,此处树木郁郁葱葱,倒也凉爽,因此售票口人满为患。即便有“窗”的干涉,下令现场人员封锁现场,也只能阻止游客乘坐缆车上山而已。

 

人多眼杂,他们早早地就从咒灵上下来,换成了徒步。五条悟侧目瞟了夏油杰一眼,他便心领神会地转身朝远处无人的树林里走。他俩抬脚跨过那挂着“禁止翻越”的绳子编织而成的围栏,夏油杰又唤出咒灵,这回一人各坐一个,宽松起来,不用再挤着坐了。

 

最后的目击地点在一处被荒废的神社附近。五条悟拍到的信息仅限于最关键的方位,夏油杰则搜索到了背景信息。因为任务标记的位置相较于附近其他的神社更为偏僻,能到此处的来路异常崎岖,能从另一侧上来的小路也颇陡,几十年间就彻底无人问津了。

 

从上空根本就看不见藏在树林下的状况,他们便选择步行。然而一路上杂草丛生,大多数都已经没过了小腿肚。一旦从朽到几乎成淡色的三柱鸟居下进入,整个天色骤然暗下来,他们立刻停下,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

 

这里较为特别的地方只有御神木,传闻恐怕有几百年的年份了,但他们没想到树冠上的枝叶茂密到已经能够几乎能遮天蔽日,近乎仅有几点碎光从逼狭的缝隙中滚落。

 

五条悟双手揣在兜里,脚尖点了点地道:“没有生得领域,这家伙行不行啊。”

 

这种不爽的语气给夏油杰敲了个警钟,他率先抬手结印,降下了帐。果然再一抬眼,身侧的五条悟就已然闪身朝前掠去。夏油杰脚下一动,也疾步跟上,绕过几处盘根错节的老树,视野便开阔起来,可当真看清了,他的脚下却倏地一顿,心神微震。

 

眼前是一段向下的山道,竟然由上百座中型的鸟居绵亘而成,随着四周黑色彻底笼罩下来,紧密连缀在一起的鸟居下愈发的阴暗与深邃,像是不见月的深夜望向黝黑的山洞,总觉得前方蛰伏着极其凶恶的东西,但凡踏入一步,就进了森然的巨口之中,再无法回头。

 

然而在这越往里走则越显得逼仄的路径尽头,站着五条悟。

 

夏油杰赶到他身旁时,他正仰头望着神社的御神木。夏油杰抬手一抹,黑影便没入半米开外的树干,他说:“这棵杉树枯死得很不自然,生命力几乎是瞬间被抽干的。”

 

“御神木有时会被当做神篱,平日里被参拜祈祷,又被用来当祭祀地点,可以说是一个凝聚信仰、情感与回忆的完美载体,”五条悟说,“咒胎就是从这里孕育而出的。”

 

“但在神社中的御神木是支撑整个小结界的核心所在,按理来说不可能诞生诅咒——”夏油杰的目光落在了绕在树干上的注连绳,心下一凛,“难怪刚才进来没有感觉到结界的存在,居然连用来构造结界的基础边界都消失了。”

 

就是不知道是自然风化导致的,还是说……

 

夏油杰脚下刚动,却听见五条悟蓦地一声冷笑,陌生得令他倍感诧异。他扭头看去,却瞧见自打进神社以来就一直神色淡淡的五条悟,此刻脸上舒展开来的笑意犹如利刃横空而出,他的目光里露出的是一种古怪的专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上方的某处。

 

五条悟朗声道:“喂!你这家伙吃独食也太过分了,咒胎味道如何?”

 

“帐”内无风,因此当他们头顶的树冠如大风卷席而过而狂乱作响时,便显得尤其怪异。无数叶片在剧烈的抖动中婆娑翻滚,乍一看竟像是节肢动物的足一样上下摆动,摩擦出如枯骨崩裂的声响。然而就在杉树最顶端悚然直立而起的一刹那,五条悟的身影倏地消失了。

 

不等眨眼,五条悟已然在瞬息间掠至那“树冠”的面前,天昏地暗中,唯有最顶端的天幕倏地凭空出现如星点大小但却亮极了的光,凝在五条悟的指尖,一霎就迸发开来。

 

赤红的光先声响一步乍现,在这极短的瞬息间,万籁仿佛皆被这簇悄无声息的火焰所泯灭,归于死寂,连苍穹都被焚烧至如白昼,明亮得令夏油杰双目刺痛。

 

震天动地的爆破音轰然炸开,巨大的风压呼啸奔涌而来,刮过皮肤时生疼。夏油杰抬手挡在眼前,但仍然勉力抬眼看向上空。

 

那是悟以前一直未能成功使出的术式反转“赫”。

 

旁边树干上挂着的刻有“御神木”的木牌和注连绳最终还是抵不过这力道,通通被掀飞,从泥土翻滚到石板地上,最后砸在了夏油杰的脚边。那块陈旧的木制品甚至摔碎成几块,粗糙的边缘割烂了注连绳上的纸垂。夏油杰的注意力被引走,他低下头,弯腰捡起了注连绳,他若有所思端详着断口处,判断出这分明是割痕,而且动手的这个人应该不是用刀的好手。

 

原来——不,果然是人为造成的吗?

 

腥臭的气味比脚步声先至,夏油杰头都不抬就说:“如果知道你非得把‘帐’破坏掉的话,那我一开始就根本不会用结界术。”

 

“啰嗦,我又不是故意的。”五条悟说,背景里充斥着尖锐而语义不详的杂音。他用术式把少了大半个身子的咒灵拖一路过来,在他停下的时候,乌七八糟的深灰色液体快速地在他的脚下汇聚起一片来。五条悟嫌它聒噪,甩手扔到夏油杰面前。他毫不遮掩地露出败兴而归的情绪,重重地走到在夏油杰斜前方,蹲下来问:“怎么了?”

 

夏油杰把注连绳的一端递给他:“看来情况变得复杂了。”

 

五条悟从他手上接过,瞅了一眼就开始甩着玩了,只是很少见的沉吟不语。夏油杰任由他思索,蹙眉看向身前抽搐着的咒灵。

 

根据悟方才打招呼的话来看,这个接近于准特级的咒灵应该是被咒胎吸引而来的。至于是本身就已经超越一级还是在汲取完咒胎的力量——但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存疑——才达到了现在的准特级,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不过一个照面就已经险些被悟彻底袚除。

 

现在的悟比以前的悟更强。

 

地上躺着的咒灵已然奄奄一息了,半死不活地哼哼唧唧,音调怪异,分辨不出到底是由什么执念或是极端的情绪孕育而生。这世间能与人正常沟通的诅咒太少,非特级不能做到。夏油杰最开始也与其他所有的术师一样不理解,听不懂,就算偶尔能有吐出只言片语的咒灵,也不过是无意识的模仿而已。毕竟人类和诅咒之间有着明确而清晰的分界线。

 

可他的术式是咒灵操术,以吞噬这些咒灵并收为己用为谋生手段。说实话,这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要比还未上小学前被父母逼着天不亮就爬起来练习书道,以及不分寒暑天不亮就得出去锻炼身体的那段时间来得更苦。但是万幸的是他同样很擅长说服自己,于是秉承着“正是因为有像他们这样有着术式的人站出来保护那些非术师,才有如今稳定平静的社会”的信念,他坚持了下来。

 

因为如果没有他们术师做出行动的话,那些弱者就会被诅咒所杀,不是吗?

 

但是为什么,术师与诅咒之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了呢?

 

曾有一日,夏油杰走在街上,瞧见一个四级咒灵,只是能给非术师带来些头疼罢了,不痛不痒,但是他不能视而不见,所以打算来个举手之劳,动动手指给它袚除。可就当他要动手的那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那诅咒趴在一个女孩的肩头,口吐人言,它说好恨,好恨。

 

他呆愣在原地,怀疑自己终于吃咒灵吃出了毛病。他一驻足,过于明显的视线引起了咒灵的警觉,它和他对上视线。四级咒灵凭借着本能,知道他是个不能惹的家伙,拔腿就跑了,留下了一路的喋喋不休。可惜就算如此,夏油杰也完全能够听懂它的话——尽管是不成句的碎片字词。

 

后来夏油杰极快地掌握了规律。一级以下的绝大多数咒灵从单个字到几个词地往外蹦,而一级以上的则能够说出连贯的句子。不过若是他想,无论是几级的咒灵,他都能与之沟通,得到想要的信息。这很难说是福是祸。

 

像是现在,这准特级的咒灵便已经能够顺利组织语言,只是它不愿沟通,或是没有意识到面前的人类能够有能够跟他交流的能力,它近乎癫狂地喋喋不休,时而音调陡然拔高,又转变为哭嚎,痛泣到后来又像是惘然的低笑。

 

这就是人类负面情绪融合而成的产物吗?它们这般的模样,是否源于本质?

 

真令人作呕。

 

可他不是早就知道这种事了吗?如果不能接受,他就不会来到高专啊。他看到的丑恶,忍受的痛苦,这都是他身为术师本该经历的,他的所作所为是有意义的,为了非术师,为了弱者,为了社会本应该有的面貌与秩序——这一切的一切,都该是有意义的。

 

夏油杰几乎没有思考地站起身来朝前走了几步,机械地朝它伸出手去,垂死的诅咒被强烈的情绪所驱动,似是回光返照般地一震,断开的身体陡然就要一纵而起,但最终也只是无济于事地左右摆动了一下,反而将密密麻麻的足折断在地面上,朝四周溅开紫黑色的斑点。

 

它阴恻恻地喃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这样虔诚地祈求,每天都去帮助别人。……明明说这里祈愿很灵啊?但是怎么到头来会变成这样?一切都没了……没了没了没了没没了——你为什么不帮我?

 

它定然不是在与他对话,或许是凝聚出这样诅咒的千千万万个执念之一在独白罢了,它那歇斯底里的疯狂显得荒谬而可笑,怎么可能触动他。

 

既然这些他都再清楚不过了,为什么他此时此刻会迟疑?还不快吸收咒灵,增强自己的实力,然后义无反顾地保护那些非术师们啊。

 

非术师们,弱者。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向他凝视道:这些家伙,要杀了吗?

 

他们在那一刻仍是强者,那些教徒是弱者,他们的性命如蝼蚁,生死尽数在他们一念之间,而他是怎么回答的?

 

没有意义。

 

咒灵的尖叫声愈发细小虚弱,它通体化为墨色,如涓涓流水般汇聚到夏油杰的手心。入手似一块寒冰,似乎要冻住血液,内核有暗芒攒动,金丝缠着黑线,不需靠近便能耳闻有窃窃私语,却怎么也听不真切。

 

于是他把那尖叫、哭泣、咒骂和恶意的笑声一并送入口中,并用掌心死死地封住了有且仅有的退路。

 

然后,光化为了火,黑暗中藏掖着的脏污宣泄而出。他本该习惯了的,仿佛吞咽处理过呕吐排泄物的抹布般的味道在他嘴里沸腾起来,尚未咽下,食道气管就都被灼痛。

 

——受了父母的恩惠啊。

 

伏黑甚尔那时的低语,仍言犹在耳。

 

恩惠?完美的父母,自然会有一个同样完美的孩子,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稍有差池,他就会受到责备、批评、否定乃至于被认作无能得令人失望。只有一直维系住表面的完美,才能够得到来自父母和老师的认可与爱。否则就是没有价值的。付出,倾尽所有地付出,就再也不会被否认;强大,咬紧牙关地变得强大,就自然而然被需要。

 

他人眼中的父母出乎意料地同意他去高专,分别时,一如既往地冲他露出柔和且完美到挑不出一点错的笑容,一如他们对其他人那般的亲近与热忱。他们嘱咐他,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那些处于弱势的人,要帮助那些无法自己摆脱困境与痛苦的人——你会明白的,这是有意义的。

 

他们眼中的完美与正义似乎从来没有错,夏油杰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有过不认可的念头了,好像出生睁开眼来,他的世界就是用责任与义务的框框条条所搭建而成。

 

夏油杰用力地想要将咒灵吞咽下去,喉咙却不受控制地发紧,哽得他无法呼吸,胃也开始刺痛而痉挛起来。

 

去拯救他人,他的父母笑着叮嘱,而夏油杰重复千遍万遍,想要以此压下长久以往一直累积的抗拒心理。

 

……好恶心。

 

他必须要这么做。难道不是吗?难道这不就是一切的意义吗?他问他自己,也在问他的父母,他们说当然,一阵热烈的掌声附和响起,像是在赞同。夏油杰抬头望着他的父母,却猛然发觉他们的笑脸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如此扭曲与遥远,再定睛一看,却是盘星教那一众的普通教徒的面容,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悄无声息的笑容似面具扒在脸上,撕下来就要连皮带肉。

 

真恶心。

 

他们在对谁微笑,在为了谁鼓掌?是死去的天内理子?还是杀死她的伏黑甚尔?亦或是他和悟这两个任务失败的术师?他不明白。那些人的面前站着五条悟,他抱着天内理子,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空中,但眼神剔透如最纯粹的晶石。

 

他说:是我搞砸了,不是你的错。

 

话音方落,仿佛有谁重重地锤在他腹部,那一霎就连心也被捏碎般痛苦。一直压抑着的恶心感终于铺天盖地地翻涌而上,视野里的景象在天旋地转。夏油杰冷汗涔涔,脚下踉跄了两步,再也无法忍耐,整个身体往下一坠,双膝砸在泥土里,他跌进灌木中,任由细碎坚硬的树枝在手掌和手臂上划出道道白痕都毫无知觉,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佝偻着身子吐了个干净。

 

我没有错,那谁又有错呢?

 

这些人是弱者,是他这个术师应该保护的存在,但难道天内理子就不该活下来吗?他们有千万种难处,谁又没有这般那般的苦楚?他们术师为此赌上性命,但是拼尽全力搏到最后,却发现这是弱者为了满足私欲而自相残杀的戏码,台上安然无恙的人看着他们,反而笑了。

 

——难道我真的没有错吗?

 

夏油杰之前没吃东西,呕出来的只有胃酸倒流的液体,用上了仿佛要把胃都扯出来扔掉不要的狠劲,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咒灵的味道该是这世上最难以忍受的,这一刻他却觉得他吐出来的污秽远比咒灵还令人感到恶心与不堪入目。可他体内不就堆积着这世间最丑陋之物吗?他吸收它们,从此听懂了咒灵的言语。

 

为了能够成为强者。

 

他呛咳着,突然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冲动想要笑出声来,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带着他自己也不理解的撞击着他的理智,乃至于他忍耐得浑身开始不住地颤抖,指甲死死地抠进掌心,近乎发了狂般地想要撕烂自己的腹部,把咒力统统破坏掉,就让那些失控的咒灵把他大口吞食——

 

他的肩头蓦地一沉,不容置疑的力道压下来,他身体里所有的躁动便戛然而止。

 

别看。夏油杰低垂着头,呼吸急促而不稳,脑袋里发胀,但却又有个异常清晰的念头跟闹铃一样固执地响着:别看啊,悟。你恐怕从来不知道我还有这样不堪的一面。这样的不坚强、不自信、狼狈又虚弱,模样太过可憎,连我自己都厌恶啊。

 

所以不要看,别把视线放到一点也不像“强者”的我身上……

 

五条悟掣着他的手松开了。这本来是夏油杰期望的,可实际上他的心很叛逆地往下沉。然而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是,五条悟的手指却沿着肩膀的弧度移到他的后颈处,那被炎热夏日蒸得滚烫的掌心贴上了他的后背,顺着背脊安抚性地捋着,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夏油杰的喉咙到胃部一路皆火辣辣地烧灼着,因此他才终于记起眼下这场景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今年的正月里,他正是用同样的方式照顾了被超低度数的果酒杀了个片甲不留的五条悟。

 

良久,待到夏油杰的耳鸣消退,他也没听到五条悟有任何其他动作,只好像个掩耳盗铃的蠢货眼见插翅难飞迫不得已讪讪地不再试图自欺欺人。他使劲眨了眨眼,将泪水挤干净,这才肯直起身来。

 

他慢慢地转过头去,看见了五条悟澄静的眼睛。

 

他们头顶荫蔽随着诅咒被袚除而枯萎,明亮的天光从消失了大半的帐后涓涓地流动着,从山头流向他们,从五条悟的眼睛里流向他,于是他被淹没,被拥抱。

 

他微怔,明明看不大明白悟为什么会难得安静地看着他,但悟的目光跟任何他臆想中出现的看不起、鄙夷和嘲笑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一直无理取闹的脑袋因此消停下来,他暗松了口气,却浑然不觉心里生起了暖意。

 

可夏油杰没料到悟会突然伸手过来用指腹蹭过他的眼尾,飞快地一下,拖拽出一道带有凉意的湿痕。他居然也忘了躲闪,甚至还发着愣,直到五条悟掏出手机来对准他,促狭地笑道:“杰,看这里,没错没错,笑一个。”

 

夏油杰耳朵发烫,他宁愿认为这八成是被气的,露出一个带有咬牙切齿意味的笑容,就要去抢五条悟的手机。

 

悟对拍照这件事有着一种诡异的热情,而且据夏油杰所知,他的手机里存了相当庞大数量的照片,高专的每个人都难逃毒手。其实大部分照片来源于悟一时兴起的抓拍,而被照进去的当事人们只会措手不及地直面这件事。因为始作俑者的悟只会在要么是烦透了,要么是单纯玩心起来的情况下才会亮出这招——很像游戏里的AOE,势必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精神伤害。

 

作为第一个被祸害的夏油杰对此早已免疫,因此不仅乐得隔岸观火,甚至还有闲心去欣赏这些相片。仔细一看,悟拍下的相片其实捕捉到了每个人最真切的神态,就像是最老练的裁缝,从时间长河里裁剪下最美的一块。

 

五条悟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夏油杰的动作,眼见他装模作样地要使出咒灵,赶忙站起来后撤几步,把手机藏起来,很生硬地转移话题:“啊,虽然这次的咒灵很难吃又不是特级,但是还有大奖等着我们拿哦。”

 

夏油杰试图站起来的时候,四肢乏力又眩晕,因此脚下蹒跚了一下,但五条悟却突然一把搂过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人带着扭向另一边去。五条悟身上的热乎气儿源源不断地捂暖了他发冷的身体,缓过劲儿后,他借着五条悟的肩膀终于站稳了。

 

而五条悟似乎毫无察觉般地摊开右手朝前方两点钟方向示意道:“咒胎不仅没有被吃,而且成功转变为完成体诶,现在应该是特级咒灵的水平了。”

 

夏油杰没有六眼,视线所及范围内看不到任何可疑之处,但五条悟的判断从未出过错。一个念头石火电光般地在他脑海里闪过,他说:“你看到了残秽?”

 

“还有破壳时候没吃完的一点中胚层组织,看来咒灵胚胎发育过程不大一样啊,”五条悟放开他,径直走向他指的方向,“不过我刚才只是在空中瞟了一眼而已,这家伙留下的残秽延伸出去没多远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说罢,他侧头看向几步赶上来的夏油杰。

 

夏油杰便点了点头。

 

自然六眼与无下限术式在其他人眼里是一种完美和强大的象征,甚至被赋予“神”的名号,因此传到现在,五条悟这个名字已经等同于百战不殆,攻无不克,恐怕在觉醒无下限咒术后更是如此。可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是全能的,也有悟力所不及的地方,哪怕那些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事罢了,根本不值一提,也无人关心。

 

但五条悟在进入高专后,再没有过孤形只影的生活了。两个人的话,各取所长后不就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最强”吗?

 

夏油杰站定在咒胎蜕变后留下的残余组织部分附近,便释放出咒灵。一些二级咒灵虽然在战斗中派不上用场,但它拥有的能力有时也能起到关键性作用,比如说咒力的远距离追踪。

 

五条悟先前因为夏油杰在吸收咒灵时出现的从未有过的强烈反应,而没顾得上去细看这片区域上唯二留下的残秽。现下得空了,观瞧得越久,就愈发地感到困惑。他处理过的咒灵和诅咒师虽说不计其数,但要说真能给他留下印象的实在是寥寥无几。然而现在这个咒胎所留下的残秽,熟悉得心惊肉跳,非常令人不安。

 

怎么会?

 

五条悟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夏油杰的身上。

 

他绝不可能认错杰的残秽,而杰自己也不可能辨别不出来,但是他在看到残秽以后没有任何反应……难道说问题出在自己的六眼上?五条悟满腹狐疑,便不动声色地盯着夏油杰操纵咒灵去接触地面上残秽痕迹最明显的一处时,空中留下的咒力轨迹。

 

虽然的确有不同之处,但是果然……

 

但就在两种咒力留下的残秽相触的瞬息,五条悟的双眼突然爆发出针扎般的剧痛,脑袋里嗡地一下,整个视野立刻如曝光的镜头般失真,他不由得阖上眼,最后映入眼里的残影却是以金丝绣出繁复花纹,配以墨绿色布料的五条袈裟的一角。

 

五条悟不由得咬紧牙关,抬手用掌根死死地抵住眉心。

 

这种痛苦远超过他被伏黑甚尔用天逆鉾刺穿他脖子,并一路向下割开他的身体来得更加凶狠。当他还是孩童时,曾经历过一次感官超载,外加在同一时间接收的信息量过于庞大而导致的相当严重的偏头疼,仿佛有一根铁锥从里钉入他的脑颅,不规律的阵痛感如落下的锤子,一下一下地将铁锥钉穿他的太阳穴。他忍耐得呼吸急促,仿佛要窒息。

 

而这次却要比那时还难受数十倍。

 

但是他也不再是六岁的幼子,理应能承受住更沉的苦难,习惯于痛苦并且耍酷似的一笑置之才是。

 

当然这不过是他自己偶尔用来打趣他自己的话罢了,一是没人在乎过这种事情,二则是并没有那个等着他说出口然后耐心倾听的人。实际上有数不胜数的家伙围着他转,事事都以他为先,但是并不过问他,只是做的尽善尽美,也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呈到他面前,任他挑选与丢弃。因此他几乎没有任何真正的需求,那些人便觉得十分好。想来也是,他自打有记忆开始,装裱在他房间里的字便是清净法界*。

(*佛所证之真体。清净者,真如之体,离一切烦恼之垢染;法界者,一切世间、出世间功德之所依。)

 

然而在所有人保持沉默,远远地跪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如没上发条的木偶等待不知何时会来到的指令与命运时,还是也有人同他一样不能忍受这种安静。这个人不知道编织出咒术界的规则,无法安然无恙地避开错综复杂的线,但是仍然目不斜视地站起身来,看向了房间中央也站立着的五条悟。然后,他朝五条悟迈出一步。

 

所以他懂了五条悟。

 

“悟,过来看——”夏油杰抬起头来,话语猛地一顿,“……你流鼻血了?”

 

夏油杰走过来的脚步声显得匆忙而急迫,五条悟虽说目前看不见,可仍能清晰地听出他声音里那不易察觉的颤抖。夏油杰问:“发生了什么?”虽然说话声不大,但足以让五条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立刻他便察觉到夏油杰放轻了声音又说:“头疼?是眼睛的原因吗?”

 

五条悟也没精力解释太多,就低低地嗯了一声,抬手便要去蹭鼻下,结果半路就被夏油杰给制止,还被勒令了一句“别乱动”。他闭着眼撇撇嘴,明面上看起来很不耐,但他还是任由夏油杰动作。

 

夏油杰从方才家入硝子给他的袋子里拿出来绷带,撕下一块来帮五条悟细细地擦干净,力道不算轻,但是胜在手非常稳,血很快就止住了。但五条悟听见夏油杰又把绷带抽出长长的一节来,随即自己前额的头发就被撩起来,绷带的一端被夏油杰在固定在他的后脑勺,另一端沿着太阳穴绕过鼻梁,将他的双眼完全遮挡住。

 

他重复这个动作好几次,直到绷带缠绕堆积出了厚厚的一层,夏油杰才柔声道:“松紧合适吗?”

 

“嗯。”其实对于六眼来说,这种绷带的作用几乎为零,他们两个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五条悟根本不在乎。

 

夏油杰看他连点头这种动作都不太敢做,脸上就露出几分哭笑不得又有些担忧的神情。他的手背在悟的脸颊和颈侧贴了贴,感觉悟还是有些发热,于是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波浪的弧度,蝠鲼便随着他手经过的地方而浮现。

 

“先回去吧,”夏油杰说,“我的咒灵跟丢了这个特级的咒力。”

 

“……我记住那家伙的残秽了。”五条悟最终说。

 

夏油杰不疑有他。

 

五条悟跟着夏油杰磕磕绊绊地爬上咒灵,侧身靠在他背后,很快就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了。过了一阵,五条悟闷闷地说:“没吃到天狗烧。”

 

他们每次做任务都速战速决,因此在任务地点附近寻摸各种好吃好玩的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甚至有一次在任务报告里,五条悟居然写上了抱怨,控诉有人虚假宣传,那家铜锣烧一点都不好吃。惹得夜蛾正道跟去年上映的电影《金刚》里的猩猩一样追着五条悟满楼道地跑。

 

夏油杰先发制人地说:“折返回去买是不可能的。”但等了半天没也没听到悟的抗议,不禁怀疑自己的语气应该也没太过吧,但还是没忍心地找补了一下道:“而且由于‘窗’的干涉,缆车附近的店铺都被强制关门歇业一天。”

 

五条悟慢吞吞地说:“然后呢?”

 

夏油杰就知道他又一次自投罗网,简直屡试不爽,很难说悟是否有意而为之,反正他真是一点记性也不没长。他无奈地说:“我下次买给你。”

 

啊,原来在这种情况下,杰这么好说话。

 

五条悟静静地笑了,并不得寸进尺,只是很满意地说:“那等我回来后,一起去吧。”

 

夏油杰便想起今天出现在高专里的五条家的人。他默然了片刻:“好,走多久?”

 

“可能几天?”

 

“原来如此。”

 

其实反转术式已经把他的神经修复的差不多了,头也不大痛了,五条悟单纯只是舍不得离开肩枕而已。即使夏油杰为了照顾他而没有让咒灵飞的太快,但是他们仍然离高专越来越近。他歪着头,遥遥地望了一眼,已经能看到聚集在高专入口的人了,于是他便不再赖着夏油杰,直起身来,把绷带一点点拆下来。

 

“老古板们就是规矩多,仪式过程也很冗长,顶多也就是无聊透顶而已,”五条悟看着夏油杰,在顶着一头散乱绷带的情况下,还佯装出一副恐吓人的模样,倒是很合适万圣节,“所以我发消息你必须要秒回,听到没?”

 

夏油杰就失笑。

 

五条悟在从咒灵上跳下来之前,就把绷带藏进了衣服兜里。无论是他的动作还是神态都丝毫看不出异样,除了夏油杰,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知道五条悟不久前甚至没办法做到自己爬上咒灵。

 

五条悟与五条家的人之间进行的交流很少,最多偶尔做个颌首的动作。就好像上演一出默剧,每个人手握剧本,按部就班且有条不紊地行动着。五条悟在其中显得如鱼得水,面上没什么表情坐进了车里。

 

直到几辆车消失在崎岖的山道弯处,夏油杰这才转身往高专里走,但扭头就发现原来夜蛾正道还站在门口。他本来以为夜蛾正道是想清算一下这次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任务的问题,但很难不注意到对方打量他的眼神里藏着的意味深长。

 

夏油杰倒还从来没在心理战上落过下风,毕竟揣摩人心这事他轻车熟路,哪怕有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想探究,现实也由不得他随心所欲。他站定在夜蛾正道身侧,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了,老师,难道是有任务?”

 

夜蛾正道也不说话,但他这学生看起来居然比他还要坦然。良久,他终于率先开口了:“你看起来就像是在目送悟那家伙羊入虎口。”

 

夏油杰很困惑地反问:“我有吗?”

 

尽管这小子一点破绽都不显,夜蛾正道仍然不吃他这一套,他说:“悟在五条家的地位和情况,和禅院家与加茂家的人比起来,可是完全不同的。”

 

“老师,你好像完全弄错了重点啊,利弊得失是你们的衡量标准,不是我的,”夏油杰微微一笑,但眼睛里是幽深的冷,“我只在乎他会不会快乐。”

 

夜蛾正道听罢便皱眉,虽不置可否,但是夏油杰也认出了他脸上露出的那种在训斥五条悟胡作非为时,对方却充耳不闻的棘手神情。良久,夜蛾正道叹了口气,真还拿出一份文件来:“既然如此,那我看你就把悟的单人任务也一并大包大揽算了。”

 

夏油杰接过来,粗略地翻了一遍,发现分配下来的任务,无论指定给悟的亦或是他的都是单人的,暂且不论他们二人搭档,甚至就连以前带一年级生或者是跟着高年级术师的行动都没有。这倒是挺奇怪的,今年夏季的诅咒有多到这种程度吗?

 

还是说,以后他们的任务都会像这样?

 

可夏油杰只是笑眯眯地合上文件夹道:“能拿到双份报酬,为什么不呢?”

 

 

TBC



 

*《金刚》是2005年的电影

*我火速炒菜端上桌来,很不好意思让大家等这么久!

*之前没更的过程是:先是玩疯了然后是忙昏了,短暂地爬了一下墙又爬回来(接着补完了漫画最新话)

*虽然写的比较慢,而且很有可能是半月更,但是我不会坑的!

*居然被ban但属实不太懂,如果在这里吃不了饭的话可以去论坛和AOOO上吃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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