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做些饭 | WB:汩汩如是

【五夏】空空无大千(存活+共同正犯IF/漫画135话衍生)【下】

*钉崎野蔷薇第一人称视角




我翻了个白眼,想着这什么人啊,真的能算得上是老师吗?还有和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旧相识,都是一丘之貉。


当然,到最后五条老师也没有真的让虎杖去做饭,虽然虎杖那家伙毫无怨言而且很心甘情愿地就要撸起袖子,打算做个三明治给他们先垫垫肚子。五条老师拿了个马克杯接了水,进屋的时候顺带把房门掩上了,再无动静。


这一晚大起大落,精神突然紧绷又松懈,外加受伤,我在隔壁屋子的床上躺下的时候几乎要痛呼出声,估计明天腰部那里会有一大块淤青。我刚习惯性地想翻个身,立刻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再不敢乱动,只好正面大躺,刚一闭眼,就觉得有些事情很不对劲,却是累极了,还没来得及细思,就睡沉过去了。


梦里,我又回到了剧变尚未发生的悠闲生活中,那个时候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在操场上训练完后,一边喘口气一边打发时间地闲聊。尽管是早早就面对生死的青少年,我们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其他人该有的好奇心,我们只会更胜一筹。


很快,我们就聊到了五条老师。因为真希前辈他们刚到高专时的老师,也是五条悟。


说起来,他们那时临近年末的时候似乎出了一起大事件,叫什么百鬼夜行之类的,搞得他们差点全灭,最后是乙骨忧太力挽狂澜,这才得救——这么一想,今年我们这届面对的涩谷事变不更夸张?这是不是一种诅咒?


该把五条老师调到三年级去带比较好。


其实我倒没什么不满的,怎样都无所谓,毕竟我的目的就是来东京生活,而且五条老师要带刚进高专的学生,必定有他的目的。我虽然还不怎么了解五条老师,却也知道他行事有自己的想法,不是真的像表面看起来那样乱来。


御三家的名声很是响亮,基本上是咒术界头顶的一片天,高高在上,触不可及,除了像虎杖悠仁这种半路出家的,否则无人不知,因此也有许多不靠谱的传闻。


“但是我居然没怎么听过关于五条老师的八卦嘞,”我说,“有钱,高个子,确实长得也不错,除了差到死的性格……可怎么也不会一点传闻也没有吧?”


“很可惜,确实没有,”真希前辈把咒具杵在地上,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说,“悟那家伙很多时候的确让人火大,不过他这方面倒是独一个,我从没见过那家伙喝酒,也没有御三家里惯有能做出的屁事和习惯,甚至连女朋友什么的都没影儿。”


熊猫说:“可是真希你不是当时还讽刺说悟蠢死了才没人跟他谈恋爱的吗?”


“那个绝对是原因之一吧?”


“啊,真希你还记不记得忧太有次提过一嘴,说他当时丢了的学生证是别人捡回来给悟的。”


“鲑鱼。”


真希前辈想了一下,咂嘴道:“什么啊,就那个悟说的世上唯一一个的家伙吗?那种有且仅有的肉麻形容怎么听怎么诡异吧?再说了,你见过那个笨蛋身边有类似这号人的存在吗?反正我没见过。”


“没有,惠呢?”熊猫说。


伏黑眼都不抬,抚摸着他那两只玉犬的脑袋。“不知道,”他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以前被他拽出去的时候,街上有不少来搭讪的人,他毫不犹豫地全拒绝了。”


我搓了搓手臂,一阵恶寒道:“很难想象五条老师骨子里居然是这样的……”


虎杖在一旁安静地听了半天,突然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没有人知道那人究竟是谁呢?”


我们都看向他。


是啊,怎么会没有一个人见过呢,就连听都没听说过?


但是,我们曾听说过,五条老师当年也在高专读书,那一年,同级生也和我们这一届一样,有三个,家入小姐是其中一个。我们曾听说过,五条老师被称为最强,是从三年级开始的,从未有咒术师跟他一同出任务。我们曾听说过,百鬼夜行的主谋认识五条老师,亲自来高专宣战。


后来……被五条老师杀死。


所以,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从未出现在大家眼前?


我立刻扭头,急迫地想要问真希前辈,那个主谋到底长什么样。


可是那终归不过一场过去的回忆,由我的想象所构成,必然无法得到真正的回答。


我猛然醒来,由于起身的动作太快,扯到了身上的伤处,疼得我一瑟缩,方才还清晰的思路一下子忘了大半,只依稀记得答案就近在咫尺。


睡了十多个小时,依然疲倦,我洗漱完后,走到五条老师他们房间,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在餐桌前,看了看,两个大人的卧室门还关着,胀相在阳台上,而虎杖正在厨房里忙乎。也难怪昨天五条老师很不客气地就差指名道姓地指使虎杖去做饭,这几天的伙食的确一大半都由他来负责,我有的时候也帮忙,不过味道做的没他好,好在情况特殊,没人抱怨。


我咕咚一杯水下肚,抹了把嘴,问道:“五条老师他们呢?”


虎杖说:“屋里。”


“不是吧,还赖床?”我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谁叫他们不关门,我就稍稍地推开了一些。


床上的被子鼓起两团,再一细瞧,这两人是面对面侧着身睡的,挨得十分近,黑发缠白发,像是千百年间缄默生长的枝枝蔓蔓,绕成了打不开的结。


我站在那里,安静地注视着他们,良久,又轻轻带上门。


我以为当我找到答案的那一刻,心中必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要好好地打趣五条老师一番,可是真到了这种时候,想要说的话却寥寥无几,也没有什么真的能说出口的,沉甸甸地堵在心里。


我感到有些好笑,最后也只是叹息:什么啊,原来就是这个家伙吗。这下可算是见到了。


旁人再不能得知的,是因为人被别人珍重而永远地藏在了心里。


在五条老师他们睡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我们没人去打扰他们,虽说我们还是轮流留下一人看着,但实则一直守在五条老师身边的人还是夏油杰。其实他没有睡,只是放出了几只三级咒灵在房间里出入口待着。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吓一跳,然后那几个咒灵居然冲我咧嘴笑,也太怪了,还特别人性化地挥了挥手。让我紧张了半天,犹豫要不要动手。身旁的虎杖冥思苦想了半天,才说那好像是夏油杰的咒灵操术,总体来说就是可以把诅咒收为己用。


所以那天晚上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诅咒,搞不好都是从他体内跑出来的。


这些天,虎杖出门都是要去减少咒灵的数量。胀相说要去找其他的弟弟们,但是跟着虎杖也是一样的。


我不会说虎杖的行动是在痴人说梦。咒灵总是源源不断地诞生,尤其像这种重大灾难发生时,人心惶惶。不夸张地说,恐怕外面一二级咒灵多如牛毛。可是虎杖他就是这样一副罕见的开朗性子,而且很执拗。七海先生的事,我听虎杖说了。因此,我更是明白,他现在说到的事,下定的决心,只会比以前更加坚定。


所以,我会选择相信他。


五条老师第二天的早上才揉着一头乱糟糟的白发走出来,他像往常一样跟我们打招呼,还是老样子,好像夏油杰的出现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还是说其实在五条老师心里一直都有那家伙?


这么一想还有点肉麻。


我立刻往自己脸上拍拍,停止思维发散到离谱的地步。这惹得其他人都奇怪地瞟了我一眼。


但是我看得出,五条老师仍然有哪里给我感觉不大一样了。那个时候的我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只是把这点疑惑先按捺在心里,以后再说。我们又在这个小楼里待了两天,看起来是为了各自养精蓄锐,实际上应该是五条老师考虑到夏油杰的情况。他的身体是夺回来了,可不知为何,除了说话,基本上没办法自由行动,就连醒着的时候也不多。


“我前几天去了硝子那里一趟,她说没见过能死而复生的人,没亲自来检查就无法下结论,也许是灵魂不适应,也许过一阵会好转,谁知道呢之类的,你说硝子那家伙十多年了,怎么还是净说些听不懂的话。对了,她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说:‘下次我一定会好好解剖夏油那家伙,叫他自己小心着点’。”


五条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正在阳台上和夏油杰晒太阳。他不知道从哪里偷来了一把躺椅,把换了一身衣服的夏油杰给放在那上面——那身衣服也不知道从哪儿摸来的,反正很合身,也挺好看的——他自己则搬了个木椅,坐在他身侧。


夏油杰说:“她啊,我觉得她一年前就想这么做了,结果没想到你半路截胡。”


那眼罩又回到了五条老师脸上,他悠闲地仰头,整个人都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说:“咒术界里只要是个人都该有点自觉吧?才没有‘没想到’哦,她压根就没考虑能接手这种事的可能性。”


夏油杰阖上眼,嘴角动了动,笑了。他似是晒得舒服,声音带上了倦意:“那以后最好别再犯在她手上,她的传闻在诅咒师这边演变出来的最新版本很恐怖。”


“哈哈,真假?我要告诉硝子,说了什么?估计大部分都不是瞎编的吧,毕竟她很在这方面很痴迷。”


“不要拖我下水,想知道自己去暗网上查。”


“哪有这闲工夫啊,而且这个片区网络瘫痪了,没信号。”


“这个岁数你怎么还喜欢偷懒?”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很随意,也很自在,你可以说他们在一起生活了数十年,也可以说他们久别重逢或是一见如故,这些特质都十分奇妙地糅杂在他们的言语中,无论怎么形容,别人都会相信的。而稍微知情一点的人,会惊讶他们一点都不像是杀与被杀的关系。他们既不生疏,也没有怨恨和不甘。


我不能理解,却又恍然间觉得,也无需去理解,他们的事情,并非我们这些局外人能够明白的。


五条老师在那头突然说:“太阳真暖和,觉得还不错?”


“嗯。”


“那这个冬天我们就去海边吧。”


夏油杰抬起眼皮,瞅了五条老师一眼,在日光照射下,我这才发觉他的眼睛是深紫色的。五条老师侧了侧脸,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不能选旅游区,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会有人来玩吗?算了,反正我之前买了块地,很偏僻,基本没几人能找到,一个离岸不算远的小海岛,海岸边有个小镇。”


我在一旁听到这番言语,简直震惊到合不拢嘴。真的吗?这家伙居然买了个海岛?!难怪不能理解,买一座岛的口吻跟我说今天要买杯奶茶一样轻松的世界的确不是我等能够想象的。我扭头一看虎杖,和我的表情差不了多少,顿时心里还是多少有点安慰。


半晌,夏油杰说:“上一次看见海,我已经不记得是多久以前了。”


“没印象是因为你没有和我一起去。”


“是吗?”夏油杰挑眉,古怪地瞥了五条老师一眼,“告诉你,我不就自投罗网了吗?”


“又有哪次我不知道你的行踪啊?”


“也是,还记得有一次我居然得借你现金,”夏油杰说,“欠债不还的家伙,现在身上带钱没?”


“我什么时候没还……”五条老师边说着,边翻了翻身上的口袋,“啊,没带。”


夏油杰故意叹息的很大声。


五条老师咂嘴说:“喂喂,那群家伙是来找我打架的,又不是和他们在万圣节晚宴上跳交际舞,你问这个干嘛?”


“既然是被定罪和驱逐出咒术界,外加上对外你的状态是被封印在狱门疆中,所以大概率你的银行账户要么被人监视,要么被冻结。一路上无论是搭乘公共交通或是自己开车都需要钱,外加上我们和他们几个的日常所需,不能没有现金在手上。”


短暂的沉默后,五条老师开口说:“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咯?”


“不然呢?”夏油杰说。“所以待会就有劳你跑一趟,老地方,我的应急资金埋在那里,金条和现金应该够我们用一阵子。”


五条老师吹了声口哨,笑嘻嘻地说:“知道了。”他站起身,掸了掸衣服,又忽地想起什么,他说:“等一下,明明是你欠我东西吧?我的游戏机什么时候还我?”


“埋在地下的东西,谁知道你还要。”


“偷偷溜进别人家后院挖坑埋赃物的家伙怎么还理直气壮啊?”


“那些钱都走的是明路,而且我那么多钱就换你一个丢掉不要的NDS,上面A键都摁坏了,完全玩不了,所以亏大发了的人是我,这么多年我都还没找你要利息,怎么还反被咬一口?你先把债还清再说。”


“你先还我游戏机。”


他俩还在那里扯闲篇,我在这边跟虎杖咬耳朵说:“他俩是成年人吧,怎么还跟十多岁的小鬼一样……”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这句话其实也在骂我?”虎杖无语道。


我慈祥地看了他一眼,说:“安心啦,你还不算在内。”


虎杖嘟囔着,这句话听起来也不像是夸人的。等五条老师罕见地要从门正常地走出时,虎杖叫住他问需不需要他搭把手,望个风。五条老师就笑。“我的学生们真是太贴心啦,不过这次你们帮不上忙,毕竟那地方你们都进不去。”他说。


我问:“哪儿啊?”


“当然是我的老宅啊,位置很隐秘的,有几个超大的庭院——嗯?野蔷薇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因为没想到你还有落脚处啊,从来没听你说过,我们一直以为你不是睡学校宿舍就是在五星级酒店去住。”


“原来有些关于我的离谱传闻其中也有你们出的一份力啊,真是的。所有冠上五条姓氏的家产都是我的,有很多可以睡的地方。好啦,你们就在这儿乖乖等我,很快就回来。”


我撇了撇嘴,没接他的话,当然五条老师也没等我们的回答,轻飘飘地就走了出去。


谁都进不去的地方,夏油杰就能大摇大摆走进去,还把东西埋进去,再完好无损地走出来。我看五条老师刚刚说的,根本就是敷衍,觉得我们好糊弄得很,或者完全不管我们的想法。多么明目张胆的区别对待。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瞟了还躺在阳台上晒太阳的夏油杰一眼。


他很敏锐地察觉到了,瞥过来,静静地勾嘴一笑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哦。”


哈哈,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我赶紧拉着虎杖走了,借口找的是长途旅行之前要准备些东西。虎杖很实诚,一句话也没问。虽然这样的确是很省心啦,但真把我给憋得慌。这个时候伏黑怎么就不在?我觉得他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和我会有共同语言才是。


不过两个多小时,我和虎杖正在房间里清点搬回来的水和罐头,突然听到楼下响起车的喇叭声。跑到阳台上往下一看,街上停着一辆黑色的吉普车,从降下来的车窗那里先是伸出来一只手,冲我们挥了挥,又探出五条老师那在阳光下亮晃晃的头,招呼我们下来。


直到我们把东西搬到车的后备箱,挨个坐到后座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两个很要命的问题:五条老师从哪里搞来的车和他居然会开车?五条老师正把夏油杰安置在副驾驶座上,他探身过去,帮他系好安全带。像是把我看透了,五条老师说:“车是回来的路上看到的,没开过,但是临时学了一下,挺简单的,放心。”


放心才有鬼。我立刻去找安全带。


胀相不为所动,可能只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临阵磨枪的开车初学者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我叫坐在他旁边的虎杖帮他弄一下。


夏油杰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哼笑了一声说:“无证驾驶?”他关心的重点居然是这个,而不是五条老师的现学现用。


难以理解,最好永远别让我理解。


“没人会管,”五条老师说,“而且你不也一样?我平常坐公共交通或是车,你就坐咒灵。”


“其实我现在也可以使唤它。”


五条老师一手撑在椅背的边缘,侧头看向夏油杰。从我坐着的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五条老师似乎是距离夏油杰很近,他声音里有轻松的笑意,他说:“没事的,我也睡饱了,不过是动动脚踩油门和刹车而已,累不着,而且可以随时停下来休息。”


良久,夏油杰才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五条老师得到了默认的回答,弯腰出去,带上了车门。我听了这么一阵子,方才隐隐有所察觉五条老师像是给夏油杰打一针定心剂。


还有就是这真罕见,可以说是前所未闻,会有人去顾虑五条老师。


根据夏油杰所操控的咒灵只出现了那一天一夜,而且都是单纯充当站岗的三级咒灵来看,我猜他仍然不怎么能控制身体和咒力,估计非常耗费精神和体力。也难怪五条老师会异想天开地去抢个车回来。


虽然如此,不知道有什么可担心的,最需要被担心的不该是我们吗?


果然,五条老师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出发啦之后,伴随着轰然的声响,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差点被安全带给勒出来。我手忙脚乱地去抓头顶上的拉手,没想到五条老师一个急转弯,我的脑袋咚地一下磕在玻璃上,震得我龇牙咧嘴,一抬眼,看见五条老师玩得不亦乐乎。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把平地上行驶的车开成过山车?


好在上了高速之后好了很多,我一个从来没晕过车,还被前辈们疯狂乱扔的人,此刻都觉得随时能吐出来。于是我想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刚把窗户降下一条缝,呼呼刮进来的风就像是一拳头直直打在我脸上,头发一下子跟个疯子一样胡乱地在脸上乱拍,我立刻关上窗户,听到虎杖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我抬手就冲他脑袋后面打去。


这辆车的原主人品味勉强能过关,车载音乐还算是能过耳。我们挤在后面说了些屁话,渐渐地都睡过去了。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彻底地黑了,我揉着眼睛坐直了,发现那俩家伙睡得东倒西歪,虽然在虎杖嘴角瞧见了亮晶晶的口水渍,至少没有打鼾,不然我说什么都要把他踹下车。


五条老师和夏油杰都不在车里,他给我们开了前座的窗户透气。我从车窗望出去,看清了我们现在停在一个加油站附近。天上星星特别亮,数也数不清,想必是离城市远了。至于具体位置,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人呢?我倒也没想过他俩会私奔,然后把我们抛到荒郊野岭去这种可能性,顶多是做点什么要避开我们的事情。我尽量放轻动作地打开车门,下地活动了一下坐得发僵的身体,又朝加油站那边溜达,想着能不能从超市里薅点什么。刚打算迈开脚步,就看到远处有个人影朝这边走过来。


我眯眼一看,最先引入眼帘的是那种纯粹的白,夜色所无法掩盖的,似是莹莹的一捧雪,又若冷冷的一抔尘,落下来,寂静无声。


不得不说五条老师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蛮好辨认的,他怀里抱着夏油杰,走近了,他扬扬下巴示意让我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我照做了,发现夏油杰的裤脚上还沾有枯草。估计是两个人出去坐在草地上独享二人世界了。但很快这种猜测就被推翻了。


五条老师的手臂绕过夏油杰的肩头,搂过膝盖的下方,他弯腰俯身,动作稍显笨拙,却格外小心。他先是把夏油杰的上半身靠在椅背上,这才将左手从他背后缓缓地挪出来,可能是碰到了,夏油杰的头无意识地往旁边一歪,借着月光,我这才察觉到他的脸色跟张纸似的惨白,额头上湿漉漉的汗,黏住了几缕黑色的长发。


比起说是睡沉了,不如说是失去了意识。


而五条老师的右手则去摆正夏油杰的腿,末了,还伸手去把沾着的枯草给拍干净,我眼尖地瞧见五条老师那从衣袖里露出来的那一节手腕还有手指间,都留有深深浅浅的痕迹。还没等我细看,五条老师就已经打理好了,他从车里钻出来,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抬手叫我跟上。


“想去逛逛?”五条老师问我,丝毫没有提之前的事。


我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然后和咒术界的最强以及御三家之一的现任家主一起半夜蹲在商店门口琢磨着怎么进去。我闲得无聊,在手机上搜了一下简单撬锁教程,递给了五条老师看。他接过手机的时候我趁机好好看了一眼,发现那些痕迹颜色变深了,因此也看得出像是指甲的掐痕和手指印攥紧了的痕迹。


五条老师在屏幕上划拉了两下,很快地就看到底,又还给我说:“会了。”


我迟疑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瞪大了眼,我诧异道:“开玩笑的吧?”


“真的。”五条老师说,站起身,绕着加油站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根细细的钢丝,他把那东西在手指间灵活地拧了几下,拿起门把手上的锁就开始捣鼓,不到一分钟,我就听到咔哒一声。


他咧嘴一笑说:“没骗你哦。”


我怔怔地点头,跟他大摇大摆地走进超市里去搬东西。我在货架上挑选着不同口味的薯片,突然问:“不对啊,五条老师,你干嘛需要撬锁这种原始方式才进得来?”


五条老师说:“术式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声音会有点大,会扰民。”


我听罢乐了,夸张地挑起眉以表示我的全然不信。方圆数百里都不见个活物,不知道扰的是哪门子的民,姓夏油名杰的民吧?五条老师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权当看不见。


之后还有两次,我醒的比较早,又发觉五条老师他们不在车上,于是好奇心上来,特地掩藏气息去找了他们一找。可是好奇心满足的时候并不总是愉快的。


我在终于在树下找到了他们,他们靠在树的背后,发现他们的原因是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踮着脚尖又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变得更清晰了些,倒又不完全是植被之间轻碰而发出的动静了。那是夹杂了那种穿堂风的呜咽声,细碎而低,跟我小时候被祖母包扎伤口时无法忍耐疼痛时发出的抽气声还挺像——比意识更快一步的,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


我倏地打了一个寒颤,心底发冷,很多画面都飞速地从脑袋里闪过:夏油杰的状态,五条老师手上的痕迹,还有他们会隔三差五选择单独待着……


——他们根本不是要过什么二人世界。


五条老师手上的痕迹,那些掐痕,深深地陷进肉里的半月牙形状,还有十指相扣,想要是要把对方捏断骨头般而留下难消的手印,都是源于难以忍受的痛苦。没有声音的痛苦,会在脑袋里成千上万倍地放大,是另外一个自己的惨厉尖叫,几乎不成人声。


……是那道额头上的疤痕在作祟。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我却看见那树后的人却微微侧头,而那蓝得发亮的眸子,淡淡地睨了我一眼。只一眼,我立刻转身就离开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车上的,回过神来时,已经手脚冰凉地站在车外不知多久了。


我看着车窗上倒映着自己仓惶的眼神,那是因为看到了本不该得知的事情,而既慌乱又不安。一个人的痛苦如果有另一个人愿意为你承受分担,是否就能够稍微轻松一些?但是,我的眼前蓦地浮现出当年祖母顶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的场景。


我想不能。


根本不是一整个蛋糕一分为二,而是原地一加一,两个人都感同身受才是。


但是,它会让人坚强,会让人撑下来。


我对于小时候差点死掉的记忆很模糊了,也许祖母嘴里一直在絮絮叨叨说些话,也许她在亲吻我的额头,也许她俯下身给了我一个极为温暖的拥抱,柔软到我沉沉地睡去,终于回到宁静的怀抱里。


我深呼吸了几次,爬进车内,装作不知道自己的手在抖,过了很久后,才终于又睡着,只是始终睡得不深。


次日五条老师如常地跟我们唠嗑,我也对此事绝口不提。


我们在车上就这样停停走走开了近一周。


根据太阳升起来的方向,我大概能判断出我们在朝东南方走。五条老师一个人负责驾驶,白天开车,晚上休息,中间三餐大家还是照常停车吃。途中如果夏油杰醒着,会叫五条老师凑过来,往他嘴里塞各式各样的糖果。


每当这时我都想要尖叫:看前面啊老师!!前面!


不过那俩人都不会听就是了。


我很好奇,夏油杰哪里来的这么多源源不断的糖果。我扒着副驾驶座的椅背探头过去一看,发现他怀里抱着一个布口袋,里面塞满了糖。八成就是五条老师给他的。


就这样,在我们并不知道旅途终点的日子里,有一天我突然就从吹过脸上的风中闻到了海咸腥而湿润的味道。也就是那个时候,五条老师把车停在路边,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步行一段距离,搭乘公共交通,辗转几次,然后就能回家了。


回家。


我在嘴里咂摸着这个词,让它在舌尖和牙齿中转了好几圈,如此,一种甜蜜的酸涩才从心头慢慢溢出来,身体里也十分暖和,可能是今天阳光太好了,晒得人止不住地想要微笑。我和虎杖相视一眼,发现他的脸上也有这种傻兮兮的笑,眼里盛满了光,衬得整个人都抖落了一身的灰,逐渐恢复了点往日的颜色。


碎了的拾起来,是否还能拼凑回原先的模样?是否有无遗漏?这是一个很难有答案,而且就算是有,也绝无相同回答的问题。再者就是,人若无成长,活着不过虚度,竭力想要维持和以前一模一样就真的是好事吗?我看不见得,但我也不能擅自下定论,只有每个人自己才知道。


这种像是哲学家一样的思考可以往后稍稍,现在要率先解决的,是其他更现实的问题。五条老师原本个子就高,又是白发,光是出现在公众场合就足够显眼的。现在这特殊时期更是需要注意,如果有那种好奇心旺盛的,拿起手机一拍,发到网络上就完全暴露行踪了。


五条老师对这方面完全没有自觉性,与其说是不在意,不如说是视若无物。我那个时候还根本不知道他能够泰然自若地从别人头上踩过去——虽然不是真的把别人头顶当做高级地皮踩在上面,但是这种行为也够夸张的了。


我和虎杖商量了一下——因为胀相也是个没常识的人,夏油杰跟五条老师是一样的,根本不需要去问——我们建议五条老师至少不要戴眼罩,换成墨镜。然后就是夏油杰现在仍然无法自由行动,比起背着他或是抱着他走一路,不如暂时用轮椅将就一下。


这俩提议很爽快地就被五条老师接受了。


我想象中的场景很正常,可是真正看到他们这样做以后,却彻底傻眼。


五条老师的六眼究竟是怎么运作的,我不大清楚,根据戴眼罩的时候做事跟正常人没两样来看,应该是能够通过某种方式“看见”周围。但是,这绝不是他真的要装成一个盲人的样子去推坐轮椅的理由。他倒是乐呵呵的,戴着个圆形镜框的黑色墨镜,推着夏油杰边走还边哼着歌,真可惜这段路夏油杰没醒,不然还怪想看看他的反应。总之,这种绝世搭配,让他俩在街上的回头率百分百,成为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上电车的时候,靠门坐着的一人看到五条老师,立刻站起来给他让座,五条老师居然也不客气,说了声谢了,就坦荡地坐下,连假装摸索的动作也省下了,那个人很是迟疑地回头看了好几次,可见五条老师做戏都不做全套。


我一口气上不来,简直绝倒,拉着虎杖脚底抹油就溜了,装作我们是陌生人,完全不认识。


我们搭乘电车在小城市之间转了好几次,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现代的设施也开始变少,直到再也看不到高楼大厦,车辆也开始变少,取代汽油味的是泥土的味道。人声、车鸣、引擎转动的声音……全都逐渐消失在身后。之后我们坐在大巴上,看见外面的田野和村落开始变得愈来愈多,成片的绿色和金黄色跃到视野里。


我打着哈欠扭过头往窗外看去,那从天与地的边缘,乍现出一抹深蓝,如浪潮般向我们涌来,裹挟着海鸥的鸣叫,潮湿的风也从车窗里打着旋儿地扑在我们的脸上。


是海。


正在下落的夕阳有一半化在了海里,还未融的部分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如火般燃烧,炼成碎金般簌簌落入剔透如晶石般的海中。


我心中大感震撼,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得我这样看一辈子也不会腻。


我们在终点站下车的时候,其实整辆车也就剩我们了。大巴在前面调了个头,疾驰而去,扬起一尾的沙尘,周围安静得只剩下鸟叫声,悠悠地从远处传来,一抬头,发现大海近在咫尺。


通往海边的路坑坑洼洼的,都没怎么修缮过,我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硌得脚底都有点疼。前面带路的五条老师推着轮椅居然如履平地,连一下颠簸都没有,我定睛一看,他居然利用他自己的术式把两人都搞成磁悬浮的,中间隔了一层空气。


真是岂有此理。


从道路上走到沙滩花了大概有四十多分钟,我们一路上走走停停,主要是源于带路人的不熟悉。五条老师拿着手机,走一段路就停一下,他朝四下望上一转,不知看到了什么,却是又找到了方向,最后弯弯绕绕地,带着我们走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礁石区。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海水彻底如墨色,夜间的风大了,卷起海浪声势浩大地拍碎在黝黑的石头上。我环视四周,就算不是长期靠海居住的人,也明白这样的情况,除了原路返回到村镇上看看有没有旅馆住上一晚,别无他法,更何况周围连一艘船都没有。举目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茫茫的海,没有落脚点。


五条老师将墨镜架在头顶,视线淡淡地扫过这片海,最后睨向了两点钟的方向。他拍拍手说:“来,大家排排坐,悠仁,你是第一个。”虎杖听罢,疑惑地嗯了一声,但是五条老师没解释,直接就伸手抓住了虎杖的帽兜,只见身形一晃,两人蓦地都消失在视野中。


我小心地走到礁石边缘,蹲下来,低头细细地观察了一番,想要看看那泛着白沫的海水中是否有残秽之类的东西或是咒力流动。因为这附近根本就没有参照物可供五条老师去辨别方向,而他刚才也没有抬头去看天上的星辰,所以很大可能性就是他的六眼看见了什么。


但是我一无所获。


不到十秒,五条老师就回来了,第二个被他带过去的人是夏油杰。不得不说他考虑得很周全。


第三次是我和胀相被他一手抓一个,我这才知道高速移动的感觉就跟游乐园的海盗船一样唰地一下从高处甩下去般刺激,还没等我抬手护着脸,就已经到了。他毫不留情地把胀相直接从空中扔下去,估计他好歹还是想起我是他学生,至少有点良知手下留情了,提溜着我的领子把我给放到了地上,好悬没勒死我。


我扯了扯领子,咳嗽了两声,意识到我们现在踩在一座小岛上,周围植被茂密,很有古林探险的味道。不过初来乍到,总是感觉阴森森的,我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有光还是更令我安心一些。五条老师安静地笑,抬手指了指我的右侧,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抬手一照,从那参天的树冠间,露出一向上翘起的屋檐。


“到了哦。”五条老师说。


我的心倏地一松,好像整个人此时才真正地脚挨着地,踏实了,就连抬脚往房子那头走的时候也觉得愈发的重,迈不动腿了似的。人一旦松懈下来,就很难再回到之前的状态。这么近半个月的在外奔波,又常常袚除些一二级的诅咒,可谓是超负荷运作,现在,我实实在在地累了,哪怕躺在沙滩上昏睡也行。


虽然一路上走来的确像是无人岛,可是走近了,处处又有人造的痕迹。脚下踩着的石砖,用植被围成的庭院,除了海浪涛涛,还有从四周不知何处传来有规律的竹与石碰撞之声,叮咚脆响,泉水淙淙,似是那种大宅子里或是大家里才会放置的添水,闻者皆静心。


我们又往里走了一段路,这才来到房屋前,用的是障子纸门,居然是按照和室的风格设计的。


屋内很暖和,木地板柔柔地散发着热气,赤着脚踩在上面很是舒服。我们走到一道福司马门前,布面的那一侧绘上了繁复的图案,因为没开灯,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可以等到明天再一探究竟。拉开此门,便是熟悉的榻榻米,疲惫感如浸湿了的厚衣裳,沉沉地把我拽倒。我仿佛变成一摊泥,精疲力尽地躺下,说什么也不愿意动弹了,倦意很快就把我的意识拖入黑暗之中,迷迷糊糊的最后一眼,我看见五条老师抱着夏油杰朝楼上走去。


第二日,把我叫醒的是徐徐的暖风以及它陌生的气味,我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全身跟散架了一样,哪儿哪儿都疼,一觉睡到日上竿头,浑身都僵硬。我从榻榻米上爬起来,阳光透过拉窗的障子纸氤氲地弥漫在房间里,如梦如幻。屋外的涛声层层叠叠,我愣了许久,转了转眼珠子,看到了在这房间里同样睡得横七竖八的虎杖和胀相,他们还没有醒来的意思。


我轻手轻脚地把门拉开一道缝,不过一晃神,铺天盖地的金色和湛蓝轰然奔涌进来,房间里的我,虎杖和胀相都湮没在这种宁静和温暖中。我呆呆地望着蓝得没有一丝云的天空,有海鸥在翱翔,有些扑扇着翅膀落在树上,初冬里仍然翠绿的能滴出水的叶子轻颤,抖落下璀璨而朦胧的金色雾气。


“真美……”我忍不住感叹。


虎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也跟着我一样跪坐在门边,对我的话表示赞同。等到我们各自都醒了神,一个奔向浴室,一个奔向厨房,胀相没有生活能力,一般跟着虎杖在旁边学学怎么做简单的餐食。


我在找浴室的时候出去看了一眼,这个房子总共有两个部分,前面当客厅,后面一道走廊,连接着一栋两层的屋子,无论是设计、用料还是家具都是一等一的上品,而且估计都是用太阳能发电,总之不仅灯是亮的,也能用上热水。等擦干身体换上昨天在小镇上随手买的换洗衣服后,我心情舒畅地走出来,接过虎杖递给我的一个撬开了的椰子。


我喝了一口,甜滋滋的。我问:“哪儿来的?”


虎杖说:“我看到外面有颗椰子树,就爬上去摘了。”


“不错,给你赞一个。”


虎杖笑了笑,说:“好哦。”


水能够短暂地让人饱腹,饥饿暂时消除了,人也就有了想要出去逛逛的念头。胀相留在屋里喝他的椰子,还拿了个勺子去挖椰肉,看上去意兴盎然,该不会是他第一次吃吧?


我和虎杖打算去记一下这个岛的构造。我算了一下,从门口出去,我俩大概走了有个半个小时的脚程后,看到了海。


周围没有其他的岛屿,岸边没有船,也没有别的什么设施,别人过不来,我们也出不去,这位置可真是把双利剑。


我们昨天是搭着五条老师这趟顺风车渡海的,如果要补充物资,不知道是不是每次都还要叫上五条老师。我觉得不大好,正所谓久别胜新婚,打扰其他人是会被驴踢,打扰五条老师不知道是不是要以训练为借口,然后被切磋得很惨,衡量来看相当不值得。


该让五条老师买艘快艇。


虎杖突然喔了一声说:“五条老师他们在那儿啊。”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沙滩上有两个人影在极为缓慢地在移动,步伐蹒跚,夏油杰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五条老师的右手臂,轻蹙着眉头,死死抿着嘴,吃力地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


我为了看得更清楚,刚往前走了两步,就听到那边沉闷的一声重物落在沙地里的声响——有人摔倒了。


五条老师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倒在沙滩上喘着气的夏油杰,出乎我的意料,刚才他并没有试图去接住夏油杰。他蹲下来,低声跟夏油杰说了什么,夏油杰点点头,抬起来的手有些颤抖,像是到了极限,却仍然稳稳地抓住了五条老师的手,借力慢慢地站起来。五条老师等他站稳了,把他自己的墨镜给架在夏油杰头上,转过身背对着他,双膝弯曲,朝前俯下身。


夏油杰摸索着把手臂挂在他的肩膀上,五条老师轻车熟路地往他膝盖下一抄,就把夏油杰给背了上来。两个大高个的男人叠加在一块场景十分壮观,跟个没搭好的积木塔似的,一开始摇晃得厉害,不过想来是五条老师故意的,因为我们在这头都能听到他的笑声。


“回去咯!”五条老师说,“野蔷薇,悠仁!来来,这边有点吃的,麻烦你们捡回去吧。”


我对他早发现我们这件事不惊讶,也对指使我们做事自己偷懒这种行为见怪不怪,我和虎杖走过去,赤脚踩在冰凉的海水里,低头一看,沙子里冒出小半个黑色的东西,刺刺的。


老话说得好,大懒使小懒,小懒干瞪眼。我比较聪明,就拍拍虎杖的肩,让他去挖。


他把沙子里埋的东西刨出来,我哑然,半晌才说:“……海胆?”


我们中午就靠这个垫垫肚子,下午跟着五条老师又出门了一趟,胀相也被带出去了,不清楚是不是五条老师对他仍旧有戒心还是别的原因。我们分头行动,在村落上大肆采购了一番,主要是买了很多生活用品,锅碗瓢盆,毛巾沐浴液等等诸如此类,再然后才是些水果吃食。


之后,我在一家花店前找到了虎杖。那个老婆婆对着他脸都要笑出花来了,两个人聊的可热闹,我把大包小包往地上一放,等了他一会,看着他从老婆婆手中接过了一个小袋子,转身朝我走来。


我打趣道:“打算解甲归田了?”


“热带水果放不久,自己种些的话还挺新鲜,不用每次都跑过来买。”


“因为受到早上椰子的启发?”


“没错。”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椰子树已经长成了,而你这还只是种子。”


虎杖说:“没事啊,那等它长大就好了。”


我没说话,拿不准他这句话的意思。像这样的情况也极为罕见,居然有我无法确定这笨蛋话中意思的时候。也许是我想太多,可能虎杖单纯就是觉得等种子发芽长成大树,再结果来吃也未尝不可,没有考虑太多。我说:“都买了哪些?”


“有芒果的……”虎杖跟我好好地介绍了一番。


我不知道这种门外汉能不能把它们都养出来,可能就是跟五条老师带我们一样,散养,全看命。


五条老师在村民那里买了条渔船,美名其曰让我们锻炼咒力,说可以手动给它加速,从现在开始他就不带我们往返了。说完他就轻装上阵,自顾自地踩着海面就走了,留下我们和木质的船面面相觑。虎杖看着船边有个裂口,异想天开地问我能不能用锤子和钉子给它加固一下。


我说我可以给你的脑袋加固一下。


这还不算完,回去以后,打扫房间的事情也归我们三人——准确的来说是我和虎杖,因为胀相依旧不会,他目前还处于站在不碍事的地方默默学习的状态——一楼的几个房间归我们,二楼一整层都是五条老师和夏油杰的。毕竟他俩才是这里的业主,我们就是个借住的,不付租金,就该用劳力代替。


近五天的时间,我们都在查漏补缺,小镇和岛上每天至少跑两个来回。这个村落特别偏僻,几年都没见过外人,很是热情,竟然这么久我们都没有看到一个诅咒,大感惊讶。果然人心平稳是遏制诅咒诞生的原因,只是这点是不受控制的。


五条老师在最开始的三天做了早饭。我当时看到桌子上的食物本还以为是换了口味,结果扭头撞见刚才房间里出来的虎杖,于是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那一瞬间,脑袋里居然冒出过“吃了这东西会不会食物中毒”的想法。五条老师站在厨台前,刚把围裙取下来,他把两副碗筷和几个装着食物的盘子都放在一个大托盘上,招呼我们去吃,然后自己端着托盘往楼上走。


我一颗心还悬着,忐忑地坐在桌前,试探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没想到味道居然出乎意料的不错,于是开始大吃特吃。不过更令我惊讶的是他会做饭这点。


说起来,五条老师和夏油杰就跟常年被压榨的苦力解放了似的,物极必反,下定决心要成为彻彻底底的闲人。他们既不打扫卫生也不当搬运工,下厨也就是兴趣使然,我们顺带着沾沾光。所以这段日子经常性的老半天不见他们人影,完全不管我们。


他甩下一句话:钱靠我们自己想办法挣,实在没钱买吃的就到海里去捞一捞,总能饱腹。


好在我们已经习惯了。


有些东西镇上买不到,就要乘唯一的大巴去更远一些的小城市去。不幸中的万幸,我们几个在那里找到了份兼职。起因只是虎杖救下了一个差点被咒灵吞噬的小男孩,这小家伙能看到诅咒,不过没有术式,看来不是那个老妖怪选中改变大脑结构的人选。


我们送他回家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很是感激。男孩年龄还小,一五一十地说了,不过他讲的很科幻片感,像是个童话故事,那个母亲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直道他们的孩子调皮了。父亲则把我们拉到一旁去,问了更多的问题。我们一听就知道原来这家伙就能看得到诅咒,同样没有术式。他请我们帮帮隔壁的一家人,因为这几个月他老是在拉窗帘的时候看到对面屋顶爬着个怪物,很渗人,他也不敢直视那东西,因为怕它转而袭击他们。


我们当然是答应了,不过是个准二级咒灵,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就这样一来二去,名声也传开了。我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主意,后来发现这里虽然比那个小渔村要更现代一些,却也像是与世隔绝,都还不知道东京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就放心了。


袚除诅咒又成了我们的日常,除了钱,还有很多食物啊之类的报酬。收获十分丰盛。我们就跟个上班族一样,早出晚归,一天天过得还蛮充实的,很快就到了十二月初。


说起来,五条老师他们估计也不是真正的无业游民,肯定是在背后捣鼓什么。


我们在偶尔能在回来的时候,看见五条老师和夏油杰俩人在海边踩水。相比起我第一次看见他尝试行走,现在夏油杰的动作要流畅许多了。虽然动作很僵硬,但至少他可以不靠五条老师,自己一个人扶着礁石缓缓地在沙滩上挪动。五条老师就踩在浅海里,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有的时候唠唠嗑,有的时候就只是安静地陪着夏油杰。


只是他从来都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夏油杰体力不支而狼狈摔倒,看着他身上被打湿,沾满沙粒,看着他咬牙再一次从沙地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这个过程短则几分钟,多则要十多分钟,有的时候我看的都累,却也隐隐明白,我们无法干涉,这是五条老师他们自己决定好的事。


直到夏油杰的确耗尽了力气和精神,五条老师这才坏心眼地用手往夏油杰脸上撩撩水,可谓是趁虚而入,无耻至极。


而夏油杰大大咧咧地躺倒在沙滩上,余浪轻轻地拍在他的黑色长发上,柔柔地散开,他忽地冲五条老师咧嘴一笑。倏忽,一道黑影从他们后方的海里窜上来,哗啦一下,从天而降一大口海水冲刷而下。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五条老师不知为何,没开无下限术式,被这一下给浇了个透彻。他那白发湿哒哒地耷拉下来,他抹了一把脸,又往一旁呸呸了两声,回头一看,那空中飘着的是个很像魟的咒灵。


这无疑是夏油杰的手笔。


然后,我第一次听见夏油杰笑出了声。


他先是咯咯地轻笑,后来又开怀地大笑起来。他也浑身浇湿,几缕黑发黏在脸上,他伸手扒拉了两下,笑意盈盈地抬眼,凝望向五条老师。


可是,五条老师却反应十分奇怪。


他像是愣住了——是什么让他接收六眼所观测到信息的大脑都处理不过来?


他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夏油杰看。我看见五条老师的嘴巴翕动了好几次,字句像是被咬碎了。他在说什么?或者说出口的是毫无意义的音节,不过是本能驱使。想要说什么,却又发觉,说什么都多余。


夏油杰朝他伸出右手,白色的衣袖滑落,露出完好无损的手臂,五条老师缓缓转动目光,认认真真地瞧了那只手半晌,这才抬手攥住了。他们的十指悄然缠在一块。夏油杰将五条老师往下拽,他也就顺着力道俯身,靠得极近,直至彼此的鼻尖轻轻地摩挲着。


夏油杰松开了手,转而摸索着,指尖碰到了五条老师的眼角。


先是手指尖,然后是指肚、手心、手掌根……都与五条老师的脸侧,严丝合缝地贴合。


夏油杰稍稍仰起头,含住了在他们之间正在海与天边界融化的火焰。一点点地,他将其吞噬,撕开……然后,于对方的口中分食,最终像星辰碎末一样闪烁,又熄灭。


水从五条老师的发梢滴答地落在夏油杰的脸上,又悄然坠入海里,随着退潮而回归于大海之中,再不见痕迹。只是见漫天的波光粼粼,耀眼得让人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我随即就挪开了视线,可是满目残留的景象,却仍旧是从他们脸上滑落的碎光。


那是水……还是别的什么?


我想,这个答案只有一个人才知道。


第二天的早上,夏油杰首次和五条老师一起走下来,他坐在五条老师身边,面前放着的是和我们盘子里一样的烤的酥脆的牛角包,旁边放着煎鸡蛋跟培根,外加一小盒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黄油。


五条老师如常地问我们前几天袚除的诅咒数量以及它们的强度变化,之后又让我们讲讲看到的趣闻。


夏油杰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吃东西,一言不发。他就坐在我的正对面,很难不去看他。我悄悄地打量了一眼,看见他无论是咀嚼还是动用刀叉的动作都还是很费劲。我盘子里的食物都解决了大半,他才吃了大概四分之一。不过也由此可见,夏油杰的忍耐力和意志非同小可,这般的身体状态,表现亦如常人。


随后,我无意间瞟到五条老师面前的盘子,却意外地发现他盘子里的东西剩的也和夏油杰一样多。


交谈间,五条老师抬眼瞧了我们一眼,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运用咒力还有那些地方需要改进。这个时候他就有点老师的样子了,用词十分尖锐,也不欲抑先扬,只是实事求是。


我被教导完就轮到虎杖,他们对体术和咒力结合运用的部分谈得比较深入,外加上宿傩对他产生的或多或少的影响。我听得津津有味,打算记下一些,之后转述给伏黑。可余光里我又瞥见夏油杰居然在一边嚼着牛角包,一边听五条老师说话,面上露出了少许感兴趣的神情。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对虎杖还是宿傩感兴趣,或者单纯就是只关注五条老师。


我正在心里琢磨着呢,那头就拍案决定今天不出去了,要在岛上进行一对一训练。谁被五条老师揍的时候,另外一个人就跟胀相切磋。五条老师特地强调,让胀相对我们不要点到为止。


接着他又说:“今天表现得好的人会被我奖励去海里抓条章鱼回来给大家做章鱼小丸子吃哦。”


我也真是服了,这是个什么劳什子奖励?还有虎杖这笨蛋到底在高兴什么?是很想中大奖成为那个幸运儿吗?我自愿拱手相让这种荣誉。


五条老师让我们先去热身,一个小时以后他和夏油杰才慢慢地散步过来。五条老师戴着墨镜,把他头上那顶超大的草帽扣在夏油杰头上,夏油杰习以为常,只抬手正了正草帽,又唤出那天的咒灵,把自己送到最高的礁石上,在边缘坐下,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在我们宛若狂轰乱炸的背景音中很是悠然自得。


日上三竿,太阳毒辣到要把我晒脱一层皮,我大汗淋漓,口干舌燥,一个晃神,就被五条老师一下子掼到在沙地上,摔得头昏眼花,直接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好啦,训练到此结束,”五条老师宣布道,“悠仁,还有力气吧?一起跟我来抓午饭。”


“噢!好!”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他们的声音远去,又觉得有一片阴影落在我头顶上,费力地一抬眼,看见一开了顶的椰子就在我眼前摆着。我哪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来就痛饮几大口。放下椰子之后,这才看清这一场及时雨竟然是个咒灵送来的,咒灵左摇右晃了一下,钻进沙滩里。


我愣了一下,抬头望向远处的夏油杰。


像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合上书,淡淡笑了一笑。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太阳太刺眼,我竟恍惚了一下,耳边哗啦一声才把我拽回现实,我看去,是虎杖从水底冒出来,一边走一边把缠在他身上的大章鱼给扯下来,一把摔在沙滩上。这一下可把它给摔得七荤八素,无力蛄蛹着。


“这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章鱼?”我不可置信地说。


虎杖在岸上拧着T恤,而五条老师却全身上下都是干燥的,他说:“是你们聪明又能干的五条老师想的办法哦。”


夏油杰轻笑了一声,摇摇头。他抬手抓住帽檐,将草帽摘下来,冲着五条老师扬扬手。五条老师挑了挑眉,走到夏油杰跟前,礁石比他搞出两个头来,他便一只手抓着边缘,一脚踩在石壁上,一蹬,就轻飘飘地翻身而上,坐到了夏油杰的身旁,他低了低头,夏油杰便把草帽盖到了他的头上去。


“怎么样?”夏油杰问。


五条老师说:“只要加大咒力,水底压力对我无效,而且氧气也足够用,如果必须长时间待着也没问题,我可以走出来透个气,就有点像是关窗睡了一晚,只是有点闷而已。”


夏油杰听罢,思忖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垂下眼,目光落在手中的书上。五条老师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去把他的发髻给弄散了,黑色的发绳套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上,他把发绳又捋到手腕上,肩膀挨着夏油杰,专注地给他梳起头发。忽地,夏油杰嘶了一声,侧了侧头,五条老师摊开手,手指间几根被扯下来的黑发一下子就随风飘走了,他立马露出了一副很无辜的表情。


夏油杰面无表情地说:“之前你不是酷爱拿我头发来编奇怪的辫子吗?”


五条老师垂下眼睑,又继续给他扎头发。“别人请我来我都不干呢,没办法,手艺生疏了。”


夏油杰听罢哼笑了一声,任由五条老师摆弄,又指挥他说:“不披着了,全扎起来,太热——没法盘成发髻?马尾也行。”


五条老师两只手搂起夏油杰的黑发,这回动作倒是熟练多了,虽然有些歪了,但好歹看的过去。他欣赏了一下他的作品,说:“很少见你这个发型。”


“怎么,很奇怪?”


五条老师笑笑,把下巴搁在夏油杰肩膀上,又侧了侧脸,嘴唇贴上夏油杰的耳垂,似是呢喃了什么。


我没听清,主要还是受不了,赶紧挪开了目光,颇有点非礼勿视的意思,我走到虎杖身边避难去了。虎杖还蹲在地上戳那只大章鱼,他见我来了,抬头十分真诚地问:“这东西要怎么处理?”


这问倒我了,我的脑海里此刻已经完全是荒岛求生的场景了,我说:“呃……烤一烤?”


眼瞧着五条老师的生日就在几天后,我们打算给他准备个惊喜,不过还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说来也有趣,这里的人似乎有他们自己的节日。当然,世界上其他的节日他们也照旧一样过,所以镇上隔三差五就会很热闹。我们来这里不到一个月,就撞见过三次集市了,各个村民都出来摆摊,卖些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我还没有弄清楚这些节日的典故究竟是什么。


也许在这里再多待一些时日,也就逐渐能了解更多。


于是我和虎杖商量着今天要不然去镇上转转,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能淘到什么不错的东西呢。因此我们早早地就爬起来了,睡眼惺忪地挤在一个盥洗台前满嘴白沫子地刷牙洗脸,三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迷糊样。


虎杖和我这样也就算了,没想到胀相居然也开始学得有模有样,学了好的,可坏的也一点没落下,真是近墨者黑。


我们走到客厅来的时候,听到庭院里好像有说话的动静,我就朝外一打量,看见五条老师和夏油杰正坐在门外的廊台上,实在是没想到他们今天也起这么早。虎杖本来跟在我身旁走,见我停下来了,也探头出去一看,而五条老师估计也注意到我们了,他正好从夏油杰的身后歪着个头,朝我们望过来。


“早啊。”五条老师说。而虎杖热情洋溢地回应了他一声早。


五条老师一开口,我才发现他的下巴和嘴巴周围,只有一半涂上了的浓密的白色泡沫,说话时很是滑稽,让他看起来就像是没穿红衣服的长了半截子胡子圣诞老人,怪异非常。


我问:“你俩在干嘛呢?”


“啊,也是,野蔷薇不理解这种烦恼呢,”五条老师咕哝着说,可能是因为没办法像平常一样动嘴,动作受限,所以才导致话语就有些模糊不清。他竖起食指,像讲课似地说,“我们每天早上都得刮胡子,不然就会显得邋遢,不修边幅,这可是为人师表的大失败——”


五条老师突然就闭了嘴,原因是夏油杰的大拇指正擦拭过他的嘴角,蹭掉那里沾着的一些抹多了的泡沫。他把手指往旁边的木桶里一蘸,用清水洗掉了泡沫,又把剃须泡沫挤在左手上,伸出手去把剩下的部分给涂满。


我虽然没有刮过胡子,但是总归也在电视剧或是广告里见过,夏油杰此时的动作显然是要比一般情况下慢上许多,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很浪费时间的行为,即使他抹得很仔细。


夏油杰的手只能维持抬起来这个动作很短的时间,之后就不得不放下来,歇一会儿,再继续往五条老师的下巴和附近位置填充上白色。这让我想起启蒙教育里的幼儿,尝试用他们软绵绵的小手去抓桌子上摆着的蜡笔,然后笨拙地在白纸上乱涂乱画的场景。我不明白为什么五条老师不自己来做这事,难道是懒到这种地步去指使一个还不能完全控制身体的家伙吗?我觉得还不至于吧。


五条老师倒没有一点的不耐烦,只是在闭目养神,嘴里哼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调子,我听不出来是什么歌,也许是他那个年代的产物,总之还怪好听的。


说起来,无论是伏黑、虎杖还是我,都还从来没听过五条老师唱歌。按理来说,若是忙里偷闲去放松一下,这些娱乐项目向来是我们同龄人或是学生一起热闹,偶尔有老一辈的人半路加入,所以,怎么着都该至少见过一次。


可是,五条老师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好了,现在开始别乱动。”夏油杰说。


他已经完成了第一步,而现在他的右手上拿着非常老式的剃须刀,我只在纪录片里看过那种样式。比刀身还长的木质握柄,跟瑞士军刀似的那种折叠样式,跟裁纸刀似的大刀片。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找出来这样一个老古董的,这要一失误……


“等等,”五条老师突然开口说,他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我们身上,“早饭呢?”


五条老师这句话绝对在我和虎杖猜测的所有可能性之外,我俩迟疑地对视了一眼。“哈?问我们吗?”我说。


“不然还有谁?”五条老师说,“你俩刚才看也看够了,还不快动起来?”


这话说得真是脸不红气不喘,我想五条老师就算不带着满脸的胡茬来高专教书,也未必能改善形象,毕竟问题根本就不出在这里,不过雪上加霜确实也很糟糕。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就走,只是把步子跺得很响亮。


五个人的早饭,我们做饭得有大半个小时,端盘上桌的时候,那俩大人早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太自觉了,我希望这俩人以后能把这种态度用到该用的地方。我坐下来的时候,不经意地瞟了对面一眼,发现五条老师的下巴处,果不出其然有一道割伤的痕迹,还泛着红,却也不深,想必没怎么太用力,真不知道该说是万幸,还是自找苦吃。


……等等,这家伙不是会反转术式吗?


五条老师今天吃早饭速度很快,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夏油杰同步。他吃完了,就把空了的盘子放到水池里,又把鼻梁上架着的墨镜往柜子上一摆,什么也没说就朝门外走去。我这才想起一个尚未得到答案的问题:我们起得早是为了赶集市,他们又是为什么?


“悟。”夏油杰叫住五条老师,我们都抬眼看向他们。


本来已经要迈出门的五条老师脚下顿了顿,又折返回来。夏油杰放下手里的筷子,两只手在衣兜里掏了掏,结果抓出来一大把的糖果。而五条老师很自觉地靠近,让夏油杰能够着他的衣兜。


太匪夷所思了,他到底把这么多吃的都藏在哪儿了?


夏油杰轻车熟路地把成堆的糖,一股脑地都塞进五条老师的衣兜和裤兜里,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几根棒棒糖也见缝插针地给挤进兜里去,留了一个在五条老师手上。我见此,差点没憋住笑。眼前站着个一米九几的男人,衣服口袋里鼓鼓囊囊冒出来的居然是五彩缤纷的糖纸,活脱脱像是套进玩偶里在乐园里晃荡的员工,不过别人是给孩子糖果,他则是往自己嘴里扔。


五条老师剥开糖纸,是葡萄味的。他笑了笑,把棒棒糖咬在牙齿间,挥了挥手,拉开门就迈出去,糖果碰到他的牙齿,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说:“走了。”


我那时还在心里做礼物备选方案排除法,忘了问五条老师干嘛去,虽然即使我问了,也不一定能够得到回答。


很可惜的是,今天我们的运气不佳,晚上是空着手回来的。不过也有好消息,小镇上的人说他们在为圣诞节预热,外加上下周有个他们当地的节日,基本上从明天开始,就会陆陆续续地建起集市了。


我心想着明天再跑一趟,一打开门,意外地看见客厅里坐着夏油杰。我不由得一愣,因为这实在是太罕见了,这家伙从来没有独自跟我们待在同一空间过,他身边向来都有五条老师的存在。夏油杰肯定听见我们回来的动静了,但是他却只是垂眸看书,不急不缓地将手里的书翻到下一页,说:“想问什么就问吧。”这时,他才抬眼看向我,嘴角有淡淡的笑意。


虎杖他俩从我身后走进来,一点也没觉得眼前这一幕很奇怪,仍然没心没肺地跟夏油杰打招呼,对方也温和地回应了。他的目光扫到虎杖手里的袋子,虎杖就很诚实地拉开帆布袋给他展示,说:“我们买了点熟食,打算今晚吃。”


“看上去挺不错的,记得把你们老师的那一份放到冰箱里,他今天不回来。”夏油杰说。


虎杖哦了一声,随口一问:“五条老师去干嘛了?”


“他没跟你们说吗?”可能是看见我们茫然的表情,答案也就昭然若揭了。夏油杰说,“那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我说:“五条老师的私人海岛?”


“答对了一半,”夏油杰笑笑,合上书,抬手往上指了指,“想必你们都知道天元在日本布下的结界吧?”


我点了点头,而虎杖则十分迷茫地摇头,我无语地乜斜着瞧了虎杖一眼,心想他到底有没有好好上课。夏油杰瞧我们用眼神交流的模样,忍俊不禁,他说:“总之,敌人能够利用天元的结界逃走,这就能说明如果想要找到突破口,可以尝试从这方面下手。”


“懂了,”我说,“所以这里跟结界有关?”


“没错。”


虎杖轻轻地哇了一声,我解释道:“因为之前我就想问了,五条老师找到这座海岛的方式有点怪,像是在跟着别的什么东西走。”


夏油杰看着我,笑了笑,这才说:“很敏锐啊,你猜得不错,像这种庞大的结界无论如何也需要支点和咒力供给,除了咒术高专,在日本其他地方也会有类似的地方,以确保结界的稳定,而这里,是天元结界最薄弱的地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咒术师来这里检查,也没有咒力检测之类的东西,再适合不过了。”


“为什么这里最薄弱?”


“因为,在这里设立的结界根基点,”夏油杰边说,他的食指边往下点了点,“是位于深海之中。”


“在海底?!所以也就是说基本上没人能到达咯?”我问。


“难怪!我想起来了,那天五条老师带我潜水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用术式往海底走,我还奇怪呢,原来是在做实验啊。”虎杖说。


我说:“那么,海岛跟结界基点这两者的顺序,谁先谁后?”


“是我先发现结界基点,再告诉悟的,至于买下这里,是他的主意,我也觉得挺好的,现在不也派上大用场了吗?”夏油杰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看样子你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毕竟之前我也是个诅咒师啊,不正该想着怎么去搞垮咒术界吗?”


“是吗?那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你为什么会告诉五条老师这点吧?”我说,“而且,想要跟上面对着干的人,难道不是五条老师吗?”


夏油杰眯了眯眼,嘴角的弧度往上扬了几分,他缓缓地说:“真不愧是悟的学生啊。”


我摸不清他的言下之意,索性权当这个就是表扬了。


我很难得能像这样顺利地得到了一直好奇的真相,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之后我们一起很和平地吃了晚饭,没想到和夏油杰单独相处起来意外不坏。


这人言行举止,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都很平易近人,甚至比高专的前辈们都还普通,实在是难以相信,不过这个暂且不议,反正目前也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而且我发现夏油杰这家伙的眼睛很毒,感知极其敏锐,很容易就能猜到我们的心思。虽然我对此有所警惕,却因为这人行事,滴水不漏,并没有让人感到任何的不舒服,我也就放弃做这种徒劳又白耗费精神的事了。


可是,我好奇到底他怎么没和五条老师一样来高专教书。这问题好几次都已经到了我嘴边,每每仍然问不出口。之后躺在床上时,我转念一想,过去的,已然发生了,若是再去想那些不可能,试图去改变过去的场景,或是从幻想中可怜地汲取一些自我安慰,不过是徒劳和无谓的悔恨。


至于夏油杰提到的这个结界基点,究竟在多深的地方,又有怎样的危险,这些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是再怎么胡思乱想,也是瞎操心,还不如做好自己的事情。再者,五条老师有人会看着他,我们不必太担心。


我们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夏油杰至始至终都没有下来。我们以为是他睡过了或是不想动,也不好上楼去叫他,因为我们和他的关系还没有熟到那一步。不过我们仍然为他留了饭,虎杖把他的那一份给包好,放到了厨台上。


结果,等我们走到了岸边,非常惊讶地在这附近的沙滩上发现了夏油杰的身影。


那家伙赤着脚,坐在离海很近的地方。我们走过去一看,他居然在操纵着个四级的咒灵,逗着沙滩上爬着的一只很小的白色螃蟹玩,仿佛这带给他不小的乐趣似的。


我不禁哑然,这家伙不会一夜都没睡吧?他又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夏油杰看上去一点困意都没有,他看了我们一眼,又望向海面,没有打算说什么。我们还在犹豫要不要留下谁来看着他,毕竟眼前这是一个行动不便而且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咒术的人,实在是各种意义上的放心不下。正当此时,夏油杰收回了咒灵,白色的小螃蟹终于得以解放,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他用一种很笨拙的方式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粒,说:“你们去吧,悟回来了。”我一愣,还在张望,又想着,哪儿有五条老师的影子呢?


可夏油杰的话音未落,只听见哗啦一声,我扭头看过去,瞧见那海里竟然真的就走出来一个人。


五条老师浑身上下都被海水浸湿了,止不住地往下淌水。我想,不是说有无下限咒术,海水和水压都对他无效吗?可是他白色的头发尽数狼狈地黏在脸上,他连抬手去把它从眼前扒开的动作都没有,不知道是没了力气还是干脆不想管。


五条老师的步伐很慢,每一脚都深深地陷进沙子中,又沉甸甸地抬起来。夏油杰就安静地望着他,等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近了,我这才发觉,五条老师这一路都是垂着眼,目光一直落在地上。但是即便他没有看路,却从未偏离过方向——他走向的前方,一直都是夏油杰所站着的方向。


然后,夏油杰安静地张开了手臂,五条老师的最后一步,脱力地往他身上一靠,像是把自己的重量十成十地都交给了夏油杰,以至于两个人的身形都猛地一晃。


我本以为他们会跌倒,但是他们也不过是脚下踉跄了两步。


五条老师被夏油杰稳稳地接住了。


我们悄悄地坐船离开了,那个时候太阳已经从天际线上囫囵个地升起来,海面上如金色绸缎,而沙滩上则被映得像盐一样雪白。


我坐在船上,回头望向那两个逐渐缩小、变得愈发模糊的身影。他们并没有开口说话。什么嘘寒问暖,忧心焦虑,这些寻常的事情,统统都不曾在他们身上瞧见过。然而,我看见他们的拥抱,我看见他们攥在一块的手,我看见他们相触的肩头……或许这是千言万语也抵不过的。


我想我应该知道买什么给五条老师当生日礼物了。


等上了岸,远远地就已经听见人声鼎沸。集市上人十分多,像是全镇的人家都出来转悠了。我拉住一个人问了几句话,原来是在安排各家的位置。别看镇子上人不多,因为地方也不大,所以每个人的摊位还需要好好思考一番,再做几次调整才行。


虎杖和胀相走在我旁边,他们的注意力主要放在右边,我则观察左边这一列的摊子。我不过就在一个木制手工摊前看了几眼,再抬头,放眼望去哪里还能寻见虎杖他们的身影。


虽然我知道他们这么大个人了,再怎么离谱不可能走丢,却还是免不了操心的感觉,实在是太像以前逛商场时看到的一些带孩子的母亲。我啧了一声,十分不满,再三犹豫,打算把他们扔下,懒得管,反正最后都要在船上集合,怎么也不会把人给落下。


正当我打算离开这里,背后忽地传来一声犬吠,紧随着爪子扑打在地上的声响朝我这里靠近。我本还以为有谁家的狗横冲直闯,就打算侧身避让开。转身的同时,我的余光里瞧见一团黑色非常迅速地冲我这个方向跑过来。


果然它在我附近停下了,尾巴轻轻地扫过我的脚踝,很柔软的毛,却又和平常动物的毛有些不同。我并没有太留心,其实我本应该立刻就认出来的。当时我只是觉得太挤了,想要从店铺之间的空隙钻出去,可是刚一抬腿,裤脚却被什么猛地一扯。


我蹙眉往下一瞪,果然是那只胡作非为的黑色大狗在捣乱,我试着动了动脚,它咬着裤脚不松口。我撇了撇嘴,刚想跟它语重心长地交涉一下我身上一点吃的都没有,因此才认真地看向它。但没想到将它的模样看了个清楚后,我愣住了。


那只狗也松开了我的裤腿,尾巴下垂,清亮的眼睛盯着我。


我缓缓地蹲下,脑袋里一片空白,胸腔中像是揪紧了。我缓缓地抬起手,原本是想要给它脑袋一下,可是临到头了,攥紧的手指又松开,转而抚摸。虽然这家伙的主人很让我火大,但毕竟狗狗是无辜的。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从我们身边走过,有些人瞧见我们,很是奇怪地打量了我一眼,像是并没有看见我面前的黑狗,就连小孩似乎也对它不感兴趣,反而在瞥见我的行为后,露出了害怕和厌恶的神情,交头接耳地快步离开了。


只有我知道原因,为什么他们会如此。


他们看不见式神。


但是有人走到了我的背后,停了下来:“钉崎。”原来是虎杖,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


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要怎么告诉来的非常不是时候的虎杖。本想着等我找到那欠扁的家伙之后,好好协商一下如何登场,没想到当事人之一就突然来了。我只得边转过身,边故作轻松的语调说:“你看,我之前说什么来——”


我的话戛然而止。虎杖瞧见了我让开而露出来的黑狗时,却并未像我想象中的那般惊讶。我的视线落在他怀里小心翼翼抱着的动物,恍然大悟,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口。我们只是对视了一眼,而那黑色的玉犬从我身侧走到虎杖的面前。


有的时候沉默不代表无话可说,而是有太多的念想全部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不想要太丢脸,不想要其他人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的……欢喜。


但是,现在又有谁会在意这些呢?


“伏黑,你这家伙是不是太慢了?”我说,喉咙发紧。


虎杖怀里的兔子倒像是听得懂我的话,别过头去,往虎杖的怀里一钻。虎杖本来僵着的神情,忽地变得有些柔软。他既苦涩又忍不住高兴地笑了,将那只脱兔十分轻柔地再抱紧了些。


真是笨蛋们啊。


来年,虎杖撒下的那些种子如果真的能结出果来,那这家伙可有口福了——不,应该是一定能顺利长大的吧,毕竟我们这种放养的都磕磕碰碰地活着,欢笑过,哭泣过,争吵过,然后,走散了……又重逢。


终于,人都到齐了。


欢迎回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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